赵倩的拇指指腹压在通话键上,指甲盖泛着冷白的光。
林昭昭听见帐篷里小满带着哭腔的“爸爸”尾音还未消散,黑色商务车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轮胎碾过地面的碎石,车头猛地转向,两束雪白的远光灯精准地刺穿晨雾,直直射进帐篷里。
强光来得太急,帐篷布被照得透亮,像突然被掀开的蒸笼。
正在调试录音设备的阿哲抬手遮住眼睛,金属扳手“当啷”掉在地上;小满的声音卡在“我要开始说了”的尾音里,缩成一团蹲在小马扎上,睫毛在脸上投下颤动的阴影;就连沈巍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都被晃得反光,他迅速低头敲击键盘,指节在晨光里泛着青白。
林昭昭没躲。
她盯着那束光里浮动的尘埃,听见自己心跳声在耳内炸开。
三天前在旧仓库翻找疗养院监控时,她见过这种远光灯——当时星轨的人开着同样的车堵在巷口,车灯把她的影子压在墙上,像一张被揉皱的废纸。
现在这光更亮了,却照不穿她口袋里那枚微型存储器的温度。
“咔嗒”一声。
商务车车门打开,赵倩踩着细高跟跨出来。
她今天穿了件酒红色西装,垫肩把轮廓裁得像把刀,手里捏着一沓A4纸,封面上“关于不实指控的严正声明”几个黑体字被阳光镀了层金边。
“各位朋友。”她抬高声音,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我们尊重每一份个人回忆,但用虚构故事损害企业声誉——”她扫了眼帐篷前的照片墙,最上面那张是个穿训练服的少年,“这是对所有为梦想努力的年轻人的二次伤害。”
人群里传来零星的议论声。
林昭昭注意到有几个举着手机的路人放下了镜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大概是在刷星轨刚买的热搜。
她摸了摸外套口袋,那里躺着沈巍昨晚塞进来的存储器,体温把金属外壳焐得发烫。
“赵总监说虚构?”林昭昭往前走了两步,鞋跟碾过地上的碎叶,“那我让您听听真实的声音。”
她转身按下投影仪遥控器,白幕布上突然跳出一段录音波形图,电流杂音里混着男人沙哑的指令:“……重点突破林某的情感防御,引导她说出‘我喜欢被改造’。”
赵倩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精心描过的眉峰抖了抖,酒红色西装下的肩膀微微发颤——那是她上周在星轨顶楼会议室发火时才会有的动作。
林昭昭记得很清楚,当时她躲在消防通道,手机录下了这段来自“艺人情绪管理部”的原始指令。
强光突然熄灭了。
沈巍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传来,带着电流杂音:“有定向干扰设备,2.4G频段被屏蔽了。”
他的语速很快,林昭昭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衬衫第二颗纽扣崩开,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键盘敲击声像急雨,“直播推流被截断,他们在……”
“阿哲!”林昭昭打断他,“旧音响!”
阿哲立刻弯腰钻进帐篷角落的工具箱,金属碰撞声里传来他沉稳的回应:“明白。”他拽出台掉了漆的黑色音响,那是昭心密室开业时奶奶送的,外壳还贴着褪色的“昭心”贴纸。
他熟练地扯断音响的电源线,把音频线直接缠在地钉上:“模拟信号通过地线传输,干扰器对低频没用。”
赵倩的随从已经冲上来拔帐篷的wiFi线,塑料接口被扯断的脆响里,扩音器突然发出“刺啦”一声,接着清晰的童声炸响:“我不想变成别人的提线木偶!爸爸,他们给我喝苦苦的药,说喝了就不会哭……”
小满的声音撞破晨雾,惊得梧桐叶簌簌往下掉。
举着手机的路人又举起了镜头,弹幕提示音在各个直播间此起彼伏——有个戴鸭舌帽的小伙子挤到前排,举着云台大声喊:“各位家人们,现在是现场直传,这童声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人群哗然。
赵倩的脸白得像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她盯着那台老音响,突然冷笑:“一个小女孩的胡话,能证明什么?”
“能证明这个。”
小满的声音比刚才更响了。
林昭昭转头,看见那个缩在角落的小姑娘正攥着一本泛黄的日记本站起,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她的校服领口歪了,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疤痕——那是上周林昭昭陪她去医院时,护士说的“电疗后遗症”。
“这是我爸爸的工作日记。”小满翻开扉页,纸页发出脆响,“他写着‘今日评分:恐惧值超标,加时矫正’——赵阿姨,你们也给我爸打过这种分吗?”
赵倩的手指掐进掌心。
林昭昭看见她涂着酒红色甲油的指甲在西装上压出褶皱,那是她在星轨年会上接受采访时绝不会有的破绽。
“助理的日记而已。”赵倩扯了扯嘴角,“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
“那这个呢?”
小满突然撕开日记本夹层,半张药瓶标签飘落在地。
林昭昭弯腰捡起,“苯丙唑啉”几个字刺得她眼睛发疼——这是奶奶笔记里提到的,用于强制镇定的违禁药物,二十年前那家“问题疗养院”的常用药。
“我爸爸说,每次给练习生发药,都会撕下半张标签存档。”小满的声音在发抖,可眼睛亮得像星星,“赵阿姨,你们敢说这不是你们发的药吗?”
人群开始往前涌。
有个穿卫衣的姑娘挤到最前面,举着手机怼向赵倩:“我表姐三年前从星轨退团,她说训练时总喝到苦水,原来……”
“拍她的脸。”赵倩突然低声对随从,尾音发颤,“发给法务部。”
随从刚举起手机,阿哲的身影突然横过来。
这位结构工程师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此刻弯腰时露出后腰的工具包,里面的卷尺头闪着冷光:“要拍的话,先看看这个。”他蹲在帐篷角落,指尖抠开一块松动的地砖。
林昭昭凑过去,看见地砖下埋着一个拇指大的金属块,表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阿哲用改锥撬开外壳,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微型震动器,干扰录音设备的。”他顺着线路往绿化带里扒拉,很快挖出一个巴掌大的信号发射盒,外壳刻着“星轨安防·内控专用”。
“这不是防贼,是防人说话。”林昭昭举起发射盒,阳光在“内控专用”四个字上跳了跳,“二十年前他们用机器让人闭嘴,今天——”她转头看向人群里举着手机的观众,“我们用机器让他们再也捂不住耳朵。”
赵倩后退半步,高跟鞋卡在砖缝里。
她盯着林昭昭手里的发射盒,又扫过帐篷里的照片墙、录音设备、小满手里的日记本,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比刚才的冷光更凉:“你以为这是正义?你只是在挖坟。”
“不是挖坟。”林昭昭把小满的日记本放进透明展箱,挂在帐篷正中,“是起灵。”
暮色漫上来时,帐篷里只留一盏暖黄的灯。
灯光照着墙上新刻的字:“你说沉默能保命,可我们已经死过一次了。”
林昭昭靠在帐篷支柱上,看着阿哲用防水布盖住音响,沈巍的视频通话还挂在手机上,他眼下乌青,却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昭昭姐。”小满抱着那半张药瓶标签走过来,“明天我能再来吗?”
“当然。”林昭昭蹲下来,帮她理了理歪掉的领口,“不止你,还有很多……”
她的话突然顿住。
帐篷外的梧桐路上,影影绰绰的人影正顺着路灯走过来。
有穿训练服的少年,有裹着厚外套的姑娘,有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们走得很慢,像怕惊醒什么,可脚步却越来越坚定。
林昭昭摸了摸口袋里的微型存储器,里面存着二十段未公开的录音,还有沈巍刚传过来的消息:“今晚零点,所有直播平台的审核通道都清空了。”
她抬头望向夜空,月亮刚爬上树梢。
明天的太阳升起时,这顶帐篷外,大概会排起很长很长的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