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裹着梧桐叶上的露珠时,林昭昭正踮脚调整“记忆赎回所”门口的暖光灯。
金属梯子在地面轻晃,她伸手扶了扶,余光瞥见玻璃门外闪过一道影子——扎高马尾的女孩正抓着门框,校服裙摆被跑得皱成一团,怀里的布包在晨风中鼓鼓囊囊,像一只惊慌喘息的小兽。
“林设计师!”女孩的声音带着破音,指尖抵着玻璃门的瞬间,整个人几乎栽进来。
林昭昭迅速跳下半截梯子,伸手托住她胳膊时,触到一片冷汗浸透的布料,冰凉黏腻,仿佛刚从一场噩梦里挣脱而出。
“先坐。”她拽过藤编椅,粗粝的竹节刮过掌心,发出细微的沙响。
女孩颤抖着从布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亮得刺眼,映出她瞳孔里跳动的恐惧。
“你昨天直播说有人盗用共情技术……”
女孩喉结动了动,咬得发白的嘴唇突然渗出血丝,铁锈味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散开,“这个人,就是我‘被治愈’的主播。”
手机里的声音涌出来时,林昭昭正弯腰给她倒温水。
热水壶嘴吐出一缕白汽,模糊了玻璃门上的倒影。
那道温柔的女声像浸了蜜的纱,裹着《被抛弃者的温柔夜》的标题,混着背景音乐里若有若无的抽泣声:“这位粉丝说她妈妈走那天,她没哭,但我想替她哭出来……”
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却让林昭昭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玻璃杯在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响,余音未绝。
她的手指扣住桌沿,指节泛白,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夜焊锡的焦痕。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主播Id“白语的晚安岛”,又抬头看女孩——对方正盯着手机,睫毛上挂着水珠,每滴都砸在“替你哭出来”那句台词上,像雨点落在墓碑前未干的刻痕。
“那是我。”女孩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肤,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红印,“我只在私信里跟她说过一次,就一次!她把我跪在妈妈病床前数点滴的夜,做成了9.9元的安眠故事……”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带着潮湿的哽咽,像被潮水反复冲刷的礁石。
手机摔在桌上时,播放记录里密密麻麻的订单数刺得人眼疼——237条,每一条都标着“已售出”。
林昭昭捡起手机,滚动条停在评论区第一条:“听着主播替我哭,我终于能睡了。”
她喉头发紧,仿佛有根细线从深处勒上来。
突然,奶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话浮现在耳边:“昭昭,共情是镜子,照见别人的同时,别让自己蒙灰。”那声音苍老而清晰,像从旧录音机里缓缓流出。
她转身冲进里间,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旧木柜的铜锁“咔嗒”一声开了,樟脑与陈年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最底层的樟木箱浮着陈年老木的香气,压在箱底的皮质笔记本终于露出来——封皮上“林清如·共情实验手记”的钢笔字,是奶奶的笔迹,墨色微褪,却依旧挺拔。
泛黄纸页翻到第73页时,林昭昭的指尖在发抖。
“共情不是工具,是灵魂的回音。若用于盈利,则回音成刃。”
奶奶用红笔圈了三遍的这句话,此刻像根针,扎得她眼眶发热。
她摸出手机拨给老苏,电话接通的瞬间,晨雾里传来老教授沙哑的“昭昭”。
“有人把奶奶的理论,变成了情绪屠宰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白语用的‘替你哭出来’,是奶奶2008年实验里的诱导话术,从未发表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昭昭以为断线了。
老苏的叹息裹着风灌进来:“你奶奶当年拒绝所有出版邀约,就怕这东西落在错的人手里……现在,它不仅被用了,还被包装成‘救赎’。”
林昭昭合上笔记本,指腹蹭过封皮上磨旧的纹路,那触感像抚摸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翅膀拍打空气的声响划破寂静。
她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眼神慢慢冷下来:“那我就让她亲耳听听,那些她收割过的回音。”
【次日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焊锡烟雾,林昭昭终于合上工具箱。
她抱着笔记本走出储物间,穿过挂满老照片的走廊,推开那扇贴着“非请勿入”的铁门——昭心密室到了。
这个原本用于情侣共情测试的密室,此刻被拆得七零八落。
A舱(体验舱)的隔音棉被掀开一半,露出藏在墙里的单向声波导管;
b舱(数据源舱)的座椅被换成带耳机的卡座,每个卡座下方都插着移动硬盘,里面存着二十三条来自匿名投稿箱的私信录音——
都是曾向“白语的晚安岛”倾诉却被转卖的夜晚。
“这套系统原本用于共情同步测试——A舱说话,b舱接收并反馈情绪波动。”
林昭昭轻敲电路板,焊枪余温尚存,“但现在,我把它反过来用了。只要把原始语音录入硬盘,通过改装后的导管定向传输,就能绕过耳麦常规通道,直接注入听觉神经刺激区。”
“情绪反噬程序”最后一行代码敲进去时,电子钟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
她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高频共情诱导语识别库”——“我懂你”“让我替你承担”“你不是一个人”这些词,正泛着刺眼的红光,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这次,不是你听他们,是他们听你。”她对着空气轻声说,手指在“启动”键上顿了顿,最终按下。
白语是在晨跑途中收到那封匿名信的。
粉色运动发带下,她盯着牛皮纸信封上的钢笔字:“你真的懂他们吗?来一场真实的共情实验。”尾注是“昭心密室·双生回音室”,字迹清瘦,像极了五年前心理系辩论赛上,那个叫许蔓的女孩递来的纸条:“共情不该被流量包装。”
“可笑。”她把信封揉成一团,又在垃圾桶前停住。
指腹抚过被揉皱的纸面,忽然笑出声——这不正是她要的吗?
那些说她“贩卖情绪”的键盘侠,那些质疑她“共情不纯粹”的同行,正好借这场直播打他们的脸。
直播开始前三分钟,话题#白语挑战真实共情实验#冲上热搜第三。
助理小甜凑过来:“姐,微博预热爆了,粉丝都在蹲你开播。”
“没有万一。”白语对着补光灯调整角度,镜头里的她眼尾微挑,“我要让全网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共情大师。”
A舱的门在身后合拢时,白语深吸一口气。
她望着对面单向玻璃里自己的倒影,按下耳麦开关:“今天,我要为一个粉丝重启她的勇气。”直播间人数从三千迅速攀升,弹幕如洪水般涌来。
“我知道你很累……”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哄着受了惊的小猫,“但你不是一个人。”
控制台的红灯突然爆闪。
林昭昭盯着监控屏幕,看着“高频共情诱导语”计数跳到“3”,指尖在操作台上一按——b舱的移动硬盘同时启动,二十三条录音混着电流声,顺着单向导管灌进A舱的耳麦。
白语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听见自己耳麦里的声音变了——不是她预先录好的引导词,是女孩带着鼻音的哽咽:“你说共情我,可你问完就下课了。”是男孩压抑的抽噎:“我讲完自杀计划,你回我‘抱抱’然后发课程链接。”是陈阿姨的叹息:“你把我哭的样子剪进宣传视频,连马赛克都没打……”
“不,不是这样……”她后退两步撞在墙上,手忙脚乱去摘耳麦,可那些声音像附了身,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有个小女孩的声音最清晰:“妈妈走那天,我数了237滴眼泪,可你替我哭的时候,数错了。”
直播间的弹幕突然静止。
观众看见白语的脸从苍白到涨红,最后变成青灰色。
她的手指抠着耳麦线,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为什么……你们的声音,比我自己的还大?”
“滴——”监控室的警报声响起。
林昭昭望着黑屏的直播画面,关掉控制台的电源。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她摸着兜里奶奶的笔记本,轻声说:“共情不是开关,你关不掉别人的痛。”
晨雾散得差不多时,白语的助理小甜敲开了密室的门。
她举着手机,屏幕上是白语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直播设备故障,我先回去调试。”林昭昭盯着监控回放里白语踉跄出门的背影——她走得很急,耳麦线还挂在手腕上,像条被扯断的脐带。
“林设计师?”小甜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林昭昭收回视线,瞥见控制台角落的“离场记录”正在闪烁。
她伸手点开,滚动的时间轴上,白语的离开时间是“06:17:23”,后面跟着一串红色标注:“异常情绪值:98%”。
窗外传来快递车的鸣笛声。
林昭昭望着白语消失的方向,把“离场记录”截图存进加密文件夹。
晨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手机突然震动——老苏发来消息:“白语的课程链接,昨晚被下架了。”
她笑了笑,转身去锁控制台。
金属锁扣闭合的瞬间,监控屏幕上突然闪过一道白影——是白语的耳麦,掉在A舱的地板上,正随着通风口的风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