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码头扛了几天活,林野慢慢摸清了些门道。哪个工头相对厚道点,哪片区域的活儿轻松些,什么时候能偷点懒,他都心里有了数。他像个真正的老油条一样,学会了在麻木中保存体力,在拥挤里争夺机会。
身体依旧疲惫,但那种脚踏实地(虽然是泥地)的感觉,反而让他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他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这座曾经让他野心勃勃,又让他一败涂地的城市。
这天下午,卸完一船粮食,工头难得发了善心(或者说克扣得没那么狠),每人多发了两个铜板。苦力们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嚷嚷着要去打点劣酒喝。
林野没凑热闹,他打算去更靠近城区的杂货市集看看,想买点便宜的伤药和更结实点的鞋子。一直穿着捡来的破鞋,脚底都快磨出洞了。
杂货市集比码头更嘈杂,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成一片,空气里飘着香料、干货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复杂气味。林野低着头,在人群中穿梭,目光扫过两旁的摊贩,寻找着目标。
就在他停在一个卖旧衣旧鞋的摊子前,拿起一双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布鞋掂量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到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那个身影穿着半旧的灰色长衫,背影清瘦,正蹲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婆婆摊前,似乎在挑选什么。侧脸轮廓,分明就是——强子!
林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呼吸瞬间停滞!强子没死?!他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洪流冲上头顶,他几乎要脱口喊出那个名字!但他张开的嘴,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看到,强子站起身,付了钱,接过老婆婆包好的东西。然后,他转过了身。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林野看清了他的脸。
确实是强子。但……又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强子了。
左边的脸颊上,多了一道狰狞的、从眉骨一直划到下巴的疤痕,像一条蜈蚣趴在那里,让原本憨厚的面相平添了几分凶戾。这还不是最让林野心惊的,最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强子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沉稳和偶尔的忧虑,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还有一种……林野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脊背发凉的冰冷。那是一种被彻底摧毁后,只剩下残渣的眼神。
强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这个脏兮兮的苦力,他拿着那小包东西,低着头,脚步有些蹒跚地朝着市集外走去。他的右腿,走路时明显有点瘸。
林野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双布鞋,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他看着强子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市集入口的人流里,那股想要相认的冲动,被硬生生压了回去,变成了一种尖锐的刺痛,扎在心上。
强子还活着。可他经历了什么?脸上的疤,瘸了的腿,还有那死水般的眼神……望江楼那一夜,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又遭遇了什么?
为什么活着,却没有来找他?是恨他当时跳窗独自逃生?还是……经历了别的,让他心死了?
无数个疑问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林野。他原本以为自已已经足够冷静,足够麻木,可强子的出现,像一块巨石,砸碎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
他丢下那双布鞋,像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踉跄着钻出了杂货市集,靠在一条无人的小巷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旧日的影子,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重现,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绝望和自责。
他连强子都不敢认了。
他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这个为他出生入死、却被他“抛弃”在绝境里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