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的门上那串廉价的风铃,随着贾科长的离去,发出了一声清脆而悠远仿佛来自某个电影片尾的叮当声。
鲜时光没有动。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原位,一手托着下巴,目光追随着贾科长那道瘦削、孤傲的背影,此刻却因充满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激情而显得无比挺拔,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胡同拐角那斑驳的光影里。
咖啡馆里依然回荡着那位艺术家离去前掷地有声的,充满了悲壮与豪情的宣言。
邻桌那位被吓了两次的网红小姑娘,早已悄悄地结账溜走了,估计今晚的社交平台文案会是“今天遇到了一个疑似疯了的怪蜀黍,宝宝好怕怕”。
空气重归宁静,只剩下角落里那台老旧音响在有气无力地播放着一首谁也叫不出名字的,充满了虚无感的后摇。
足足过了一分钟,鲜时光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他先是拿起面前那杯只喝了一口早已经凉得像他对手心情的团购咖啡,慢条斯理地将其推到桌子对面属于贾科长的那个空位前。
然后,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8块钱一瓶号称“取自阿尔卑斯冰川融水”的矿泉水,以一种品尝82年拉菲的优雅姿态,遥遥地对着那个空位举了举。
“走好,我的将军!”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仿佛在为一位即将奔赴必败战场的勇士送行的微笑,大有一股“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凉。
“为了我们共同伟大的,注定要亏得一塌糊涂的……事业。”
下一秒。
当他放下水杯确认四周再无旁人时,那张维持了半个多小时充满了艺术家知音范儿的面具,终于“哗啦”一声,彻底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再也压抑不住的,扭曲狰狞得如同哥谭市某个着名反派计谋得逞后的……狂笑!
他没有笑出声,但是他整个人都在笑。
他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他的嘴角夸张地向两边咧开,几乎要咧到耳根。他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里面闪烁着的是混杂着狂喜、得意与一种大仇得报的病态精光。
他内心深处,那个穿着燕尾服打着领结戴着单片眼镜的反派小人,此刻正站在一座由无数钞票堆砌成的火山之巅,一手拿着指挥棒,一手指着天空,对着电闪雷鸣的苍穹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无声咆哮:
“成了!成了!成了啊哈哈哈——!”
“老天爷!你看到了吗?!你这个专跟我作对的狗贼!这一次!你还怎么赢我!”
“我,鲜时光!又一次将命运的咽喉,狠狠地掐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现在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激动”来形容了。那是一种在经历了无数次被生活按在地上反复摩擦,被命运无情地背刺之后,终于找到了屠龙之术,手握了灭世法宝时扬眉吐气的复仇快感!
他的大脑此刻如同一台性能全开的超级计算机,以光速复盘着他那套自认为已经完美无缺、毫无破绽、可以写入“亏钱学”教科书的【亏钱理论3.0版本】。
“天时、地利、人和……这一次,我全占了!”
“【天时】是什么?是我们这个小破电视台,连续两次意外大火之后,业界所有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等着看我摔个大跟头的绝佳舆论环境!这叫‘捧杀’!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就没有人会来真心帮忙,太完美了!”
“【地利】是什么?是纪录片这个品类!还是跨国拍摄的纪录片!一个天然烧钱无底洞!一片广阔的可供我自由亏损的蓝海!简直是上帝赐予我的应许之地!”
“至于【人和】……”
鲜时光的嘴角,那抹反派般的笑容愈发浓郁了。
“……那更是稳得不能再稳!”
他得意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重保险:【票房毒药】贾科长!这位大师,可是我整个计划的灵魂与核心!一个追求极致压抑、追求极致沉闷、追求极致自我表达、拍了二十年电影连自己内裤都快赔掉的男人!让他来掌镜,就等于给这个项目买了一份‘必亏’的意外险!”
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重保险,也该登场了!那就是我们‘黄金人才市场’里,另一位熠熠生辉的SSR级大神——【剧本杀手】王河林老师!”
“贾导负责在‘视听语言’上劝退观众,那王老师就要负责在‘叙事逻辑’上,对观众进行惨无人道的精神折磨!”
“一个只喜欢拍景的导演,一个只擅长粉碎逻辑的编剧!这俩人凑到一起,会发生什么化学反应?那拍出来的玩意儿,还能叫片子吗?那叫大型线上行为艺术!那叫现代主义视听垃圾!能把人看得当场脑干坏死、大小便失禁的那种!”
鲜时光激动地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虽然这个计划八字还没一撇,但他已经提前把它纳入了自己的胜利版图。
“还有第三重!也是最奢侈最败家的保险!【演技黑洞】安吉拉宝贝!”
“等片子拍出来无人问津,亏得差不多了。我反手就去请安吉拉宝贝,来当我们这个纪录片的‘首席推荐官’!花个八千万的代言费,让她对着镜头,用她那标志性的‘真诚’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微笑道:‘大家好,我是安吉拉宝贝,我向大家诚意推荐这部能引发你对人生终极思考的纪录片——《无名之辈》。’哈哈哈哈!”
“就这一句话!就这个表情!足以让所有对这片子还抱有一丝丝好奇的路人,当场确信——这绝对是一部史无前例惊天巨烂的纪录片!连安吉拉宝贝都推荐了,那还能看吗?!这叫终极劝退!这叫舆论盖棺!”
三根手指稳稳地立在他的面前,像三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构筑起了一道他自认为固若金汤的亏钱万里长城!
导演、编剧、宣发,三位一体!从内核到表象,从制作到推广,全方位无死角地杜绝了一切“火”的可能性!
他已经能清晰地“看”到那部未来的“大作”了。
第一集,开篇就是一段长达十五分钟,关于纽约地铁站里一滩积水倒影的固定长镜头。镜头里人来人往,但焦点永远在那滩积水上。观众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嘈杂的环境音和一阵阵让人心烦意乱的列车鸣笛。
第二集,采访一个在唐人街洗了几十年盘子的老华侨。但是镜头根本不对准他,而是对准他身后那面斑驳的贴满了小广告的墙壁。老人絮絮叨叨地用方言讲着他的人生,但因为收音问题,观众只能听到“嗡嗡嗡”的杂音和后期汪老师加上去的,不知所云的充满了哲学名词的旁白:“在存在的秩序里,每一个字,都是一次放逐。”
第三集,全片高潮。安吉拉宝贝出镜,作为特邀嘉宾,她去巴黎探访一位华人画家。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十分钟。最后,安吉拉宝贝眨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由衷地赞叹道:“你的画,好抽象哦。”画家点点头,同样真诚地回答:“你的人,也好具体哦。”然后全片结束,黑屏,出字幕。
完美!
太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