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那带着刺的言语像根细针,扎在心头。永乐眉头微蹙,却并未深究。他依然愿意相信这位童年伙伴,哪怕对方此刻表现得如此陌生。
或许…这只是马志刻意营造的假象?
为了让外界认为星宫立场中立,与他们和平军并非同路也说不定。
不过此刻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必须集中精力应对面前这两个顽固的老古董。
刚才他所描绘的蓝图,在座这些人恐怕根本无法想象。实际上,他所说的不过是父亲王宁当年未能完全推行的理念,只因父亲执政时间太短便遭刺杀,那些政策的好处还未显现便夭折了。
“王统领,”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会议现场沉静的气氛,伊恩斯家主伊慧珊用她那枯瘦的手指顿了顿镶嵌着源晶的拐杖,拐杖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恕老身直言,你描绘的前景固然美妙,却拿不出任何实质证据。一切都只是你的臆想罢了。老身若拿不到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任你说的天花乱坠,回去也很难向全族上下交代。”
她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扫过在场众人,“我想,在座的其他几位,处境也大抵相同。”
她刻意停顿,让话语中的压力弥漫开来,才继续道:“不过,老身今天既然来参加这个会议了,便是尊重星宫当局,愿意把这些事情摆在台面上,大家坐在一起谈清楚,免得各自搞小动作。这样吧,老身也不难为你这后生,只一味在那挑毛病,我们伊恩斯家,也给大家带来一个折中的方案,供在座的各位参考参考…”
她微微抬起下巴,伸出两根干瘦的手指,“我们伊恩斯家的方案很简单,只有两条:第一点,那就是尽量奴隶们的生命安全,尊重他们的生命;第二点,奴隶的生命和劳动所得,仍归奴隶主所有。想必老身提出的这几点,对于在座的各位,还是可以接受的吧?也满足了你刚才提到的点,像之前海湾站那种拿活体提炼源液的恶行,不用讲肯定都是一些老弱病残的奴隶,所以这种做法从今往后必须严厉禁止。”
她说着,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斜眼睨向面色铁青的麦凯希,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至于如何保证?简单。将这一条写入星宫最高法令,一经查实,买卖双方的当事人就地正法,其背后势力不仅要追缴全部非法所得,还需缴纳等同数额的罚款!怎样?这惩罚,够狠了吧?老身这诚意,够足了吧?”
她收回目光,看向永乐,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至于奴隶的生命财产归属……王统领,你要明白,他们本就是被奴隶主真金白银买来的,属于奴隶主的财产。他们的吃喝拉撒也由奴隶主们供着,所以这些奴隶的性命,和他们创造的价值,理应归属于付出代价的人。那些奴隶主之所以会铤而走险,多半是因为奴隶来源不正,比如抢掠,或是手头养了些年老体弱、无法劳作的‘废品’。老身相信,只要严格禁止虐杀,那些奴隶主自然不愿白白供养闲人,到时候主动解除奴契,放其自由,岂不皆大欢喜?”
伊慧珊侃侃而谈,布满皱纹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自得,仿佛提出了一个完美解决各方矛盾的妙计,理应获得满堂喝彩。
然而,永乐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才缓缓点头,开口问道:“所以,伊家主的核心意思,归根结底,还是要保留奴隶制度本身,对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恕我直言,只要这个根基不变,您刚才所设想的一切美好约束,用不了多久,都会变成一纸空文。”
“你!”伊慧珊脸上的自得瞬间冻结,转为愠怒。她说了这么多,自以为已是极大让步,没想到对方油盐不进,死死咬住“废除”二字不放。
“永乐,”袁敏适时开口,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调停意味。
“我倒是觉得,伊家主方才的提议,颇有可取之处。你要知道,废除奴隶制,等同于没收天下奴隶主的合法财产。此例一开,势必动摇国本,让大陆刚刚稳定的局势再起波澜。所以,你不妨把话讲得更透彻些,大家才好权衡利弊。”
永乐心中暗叹,这些老牌贵族的观念根深蒂固,恐怕难以撼动。他甚至觉得,袁敏或许也是被这股庞大的保守势力所裹挟,身不由己。
他只能继续耐心解释:“奴隶,绝大部分都来自底层民众。这个世界,终究是未能修炼的普通人占绝大多数。只要奴隶制存在一天,就会有无数人因为贫穷、债务、或者干脆就是被掠夺,而沦为商品!无论法令写得多么冠冕堂皇,‘自愿’背后藏着多少血泪!只要奴契在手,奴隶的生命财产归属于主人,那么,虐杀奴隶的惨剧就永远无法根除!因为法令从本质上,是保护‘奴隶主财产’的,而奴隶本身,就是这份‘财产’。这与您所说的‘保护奴隶生命安全’从根本上就是矛盾的!久而久之,法令必然形同虚设,所以我才会说,那是废纸空谈。”
他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麦凯希和伊慧珊,目光坦然,提出了自己的方案:“这样吧,我也退一步。诸位担心损害奴隶主利益,本质上,是担心损害你们各大家族的利益,毕竟许多大奴隶主都与诸位关系匪浅。你们无法接受辛苦积累的财富凭空蒸发。那么,可否这样——废除奴隶制后,这些原奴隶仍可留在原有岗位劳作,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的去留、他们的生命、他们创造的财富,将不再受任何人的强制掌控,他们成为自由的个体!以我的了解,许多奴隶即便获得自由,一时也无处可去。留在熟悉的环境继续工作,应当是大多数人的选择,而且,一旦获得了自由以及对自身劳动价值的支配,他们的劳动积极性甚至会提高!但从此,他们不再是奴隶,而是与我们平等的公民,同样受法令保护!”
“王统领说得倒是轻巧!”永乐话音刚落,一直如同泥塑般沉默的四大区首,陆、李、陈、袁四人几乎同时出声。
陆区首猛地站起,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袁家主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一旦废除奴隶制,无数奴隶主的财产瞬间化为乌有,你让他们如何甘心?届时必然群起闹事!你们和平军,前身就是叛军,自称什么大同军!这些年,你们在各地小站煽风点火,制造混乱,哪一次不是我们出面安抚,替你们收拾烂摊子。现在还想搞这套?我告诉你们,若是强行废除奴隶制,引发的所有骚乱和后果,都由你们和平军自己去平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区首更是冷哼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对人族之外的蔑视:“而且,你以为那些繁族是什么好东西?把他们当奴隶驯服起来,正好免得他们四处生事,祸乱一方!小德!你来给这位年轻的王统领好好讲讲,最近那些被‘解放’的奴隶,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话音刚落,一名穿着星宫制式袍服、身材高瘦、面容带着几分谄媚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对着圆桌周围的巨头们深深鞠躬,姿态谦卑至极。
“各位大人,各位前辈,卑职是西区巡查司的艾瑞德。下面,由卑职简要汇报一下,在部分区域试行废奴法令后,涉及恢复自由的奴隶一些……实际情况。”他双手捧起几份卷宗,声音刻意带着沉痛。
“自星宫监察使抵达,部分区域推行废奴令以来,确实有大量奴隶获得自由。然而……根据我们西区近几个月的案件记录,光是上个月,就发生了多起令人发指的灭门惨案!受害者,无一例外,都是当地原先的奴隶主!即便他们手中的奴隶已被依法解放,即便他们试图另谋生路……结果,转眼之间,满门被害,鸡犬不留!”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痛心疾首:“同时,各地商贩也频频上报,许多被刚获得自由的繁族,根本不愿通过正当劳动获取源晶,而是纠集成伙,偷窃、抢劫,无所不为!行事猖獗,让当地审判团焦头烂额!这些,卷宗上记录得清清楚楚,卑职绝无半句虚言!”
他看向永乐,语气变得“恳切”而尖锐,“王统领,卑职想说,这或许正说明了某些繁族或者这些下等民的……劣根性!他们难以与我们和平共处,加之过往为奴的仇恨,一旦失去束缚,便肆意报复!而奴隶主失去财产,同样会引发动荡。长此以往,若全面废除奴隶制,天下……恐怕再无宁日啊!”
这一番“有理有据”的指控,如同毒箭,直指永乐理念的核心。会议室内火药味瞬间升腾至顶点。永乐眉头紧锁,正要开口反驳。
“好了。”袁敏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打断了即将爆发的更激烈冲突。
“艾巡察使所言,不过是个别现象,岂能以偏概全?今日大家情绪都有些激动,看来暂时难以达成共识。”
她优雅地站起身,“既然如此,我建议暂时休会。大家都冷静一下,整理思绪。或许明日再谈,能有所进展。”
作为召集者,她既已发话,永乐也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刚想起身,想去寻马志问个究竟,抬眼却只看见那道熟悉的背影已决绝地转身,消失在会议室大门外,没有半分留恋。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永乐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