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秦开躺在冰冷的毡毯上，双眼紧闭，呼吸平稳绵长，仿佛已然熟睡。但他的每一个感官都如同拉满的弓弦，敏锐地捕捉着帐外的每一丝声响——巡夜卫士沉重的脚步声、远处牧羊犬偶尔的吠叫、以及风掠过毡帐绳索发出的轻微呜咽。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反复上演。乌朐的挑衅，腾格里意味深长的警告，还有……那个神秘女子肖雯雯，和她那双冷静得近乎非人的眼睛。
“我可以帮你逃离东胡，回到故国。”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他心中反复回响。诱惑巨大，风险亦然。他无法判断这是否是左贤王或者乌朐设下的又一个圈套，旨在诱使他主动“逃亡”，然后便可名正言顺地格杀。但那股制造“雷光”的力量，又绝非胡人所知所能。
信任她？代价可能是万劫不复。
拒绝她？或许将永远失去这唯一看似可能的机会，最终在某次“意外”中无声无息地消失。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约定的时辰将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叩叩”声，在毡帐靠近地面的皮质帐壁上响起。声音规律而短暂，与他平日里听到的任何声响都不同。
秦开猛地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鹰隼般的锐利。他悄无声息地翻身坐起，手握住了枕下的短刀。
帐外，肖雯雯半蹲在阴影里，指尖戴着一个小巧的、能发出特定频率声波的装置，轻轻敲击着帐壁。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联络方式。她穿着深色的伪装服，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耳后的翻译器微微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幽光。
她听到了帐内细微的动静，停止了敲击。
片刻的死寂。
随后，毡帐的帘子被掀起一道狭小的缝隙，秦开的身影如同幽灵般闪出。他没有立刻靠近肖雯雯，而是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埋伏。
月光下，两人再次对视。一个眼神沉毅如铁，带着审视与决断；一个目光平静似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走。”秦开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一个短促的音节。他没有多问，也没有任何寒暄。既然选择了踏出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
肖雯雯点了点头，没有废话，转身便向着营地外围，那片她来时穿过的白桦林潜行而去。她的动作轻盈而迅捷，脚步落在枯叶和草地上，几乎不发出声音，仿佛天生的夜行者。
秦开紧随其后，他久经沙场，潜行匿踪亦是看家本领。他注意到肖雯雯行进的方式非常奇特，并非直线，时而迂回，时而借助地形隐匿，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避开营地边缘那些视野相对开阔或可能有暗哨的位置。她似乎对这里的巡逻规律和地形弱点，了如指掌。
（肖雯雯利用环境扫描仪和历史行为数据分析，规划出了最优撤离路径。）
两人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过沉睡的营地，没入黑暗的森林。
直到远离营地近一里地，确认暂时安全后，秦开才稍稍放缓脚步，沉声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去燕国，哪条路？”
“东南方向。”肖雯雯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她抬起手腕，一个微小的全息地图投影在她掌心上方浮现，上面清晰地标记着他们的位置、东胡王庭以及燕国的大致疆域，还有一条蜿蜒曲折、避开主要部落和通道的路线。“我们不能走传统的商道或猎道，那里必有盘查。需要穿越这片森林，绕过饶乐水上游的几处险滩，然后进入山地。这条路更艰难，但更隐蔽。”
秦开看着那凭空出现、精细得不可思议的“地图”，瞳孔再次收缩。这绝非世间任何已知的绘图技艺所能及。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撼，仔细审视那条路线。让他心惊的是，这条路线与他这几年来在心中反复推演的、最理想但也最危险的逃亡路线，竟有七八分相似！甚至有些他未曾留意到的细节，这地图上也标注了出来。
这个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如何得知这条路径？”他忍不住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我自有我的方法。”肖雯雯收起投影，语气平淡，避而不答，“当务之急，是尽快远离王庭。他们发现你失踪，最早可能在明早，最迟不会超过午时。我们必须在天亮前，至少拉开三十里的距离。”
秦开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问。每个人都有秘密，尤其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压下翻腾的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逃亡上。
“跟我来。”这一次，他走到了前面。地图是死的，山林是活的。他凭借多年在边境和东胡生活的经验，以及对动植物、水源分布的了解，开始微调路线，选择更易于行走又不易留下痕迹的小径。
肖雯雯没有异议，默默跟上。她负责宏观规划和预警，秦开负责具体执行和细节判断，这初步的分工默契地形成。
森林深处，黑暗浓重，只有偶尔从枝叶缝隙透下的惨淡月光，勾勒出狰狞的树影。夜枭的啼叫、不知名野兽的低吼，以及脚下枯枝断裂的细微声响，都让气氛显得格外紧张。
后半夜，天空飘起了冰冷的雨夹雪，让路途变得更加泥泞难行。寒冷渗透了皮袍，秦开还好，肖雯雯虽然穿着具备一定温度调节功能的伪装服，但长时间的跋涉和低温依然让她感到有些吃力，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有些苍白。
秦开注意到了她的情况，在一处背风的山岩下暂时停歇。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皮质水囊，递了过去。“喝点水，保持体力。”
肖雯雯看了他一眼，接过水囊，小口喝了一点。水冰冷刺喉，却让她精神一振。
“谢谢。”她将水囊递回。
秦开没有接，只是看着她，忽然问道：“你为何要帮我？”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团。“冒着如此风险，介入与你无关的纷争。”
肖雯雯沉默了一下。她不能说出时空管理局和任务真相，那太过惊世骇俗，也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她斟酌着用词，目光投向黑暗的远方，声音依旧平静：“或许，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有能力结束战乱、开拓疆土的人，无声无息地死在阴谋和囚笼之中。历史的走向，应该更有力一些。”
这个回答依旧模糊，却带着一种宏大的视角，让秦开心中微震。结束战乱，开拓疆土……这正是他深埋于心的抱负。这个女人，似乎不仅仅是想帮他逃亡，更像是在……推动某种她所期望的“结果”？
他不再追问，拿回水囊，系在腰间。“休息够了，继续走。”
天光微熹时，他们已经深入山林。雨雪停了，但雾气开始弥漫，能见度很低。两人找到一处隐蔽的岩缝，决定稍作休整，补充能量。
秦开熟练地用火石点燃了收集来的、相对干燥的苔藓和细小枯枝，生起了一小堆几乎不冒烟的火，烤着携带的干肉。温暖的火光驱散了些许寒意，也映照出两人疲惫却警惕的面容。
肖雯雯则拿出一个小巧的、类似金属棒的东西，在上面按了几下，似乎是在“记录”着什么。
（她在用环境记录仪更新日志，并扫描周围区域，检查是否有大型生物或追兵靠近。）
“他们在用什么方式追踪？”肖雯雯忽然问道，打破了沉默。
“猎犬，还有最好的追踪手。”秦开撕咬着干硬的肉条，“猎犬嗅觉灵敏，但山林气味复杂，雨水和我们的路线选择能干扰它们。麻烦的是那些追踪手，他们能通过脚印、折断的树枝、甚至草叶倒伏的方向判断我们的行踪和人数。”
肖雯雯若有所思。“脚印和痕迹……或许可以想办法误导他们。”
就在这时，秦开猛地站起身，侧耳倾听，脸色骤变：“有动静！很多马蹄声，从西北方向来！距离不远！”
肖雯雯立刻启动扫描仪，屏幕上果然出现了十几个快速移动的热源信号，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是追兵！大概十五人左右，骑马的！”
他们的行踪还是暴露了！比预想的更快！
“熄火！走！”秦开一脚将火堆踢散，用泥土迅速掩盖痕迹。
两人顾不上疲惫，立刻朝着东南方向继续狂奔。身后的马蹄声和犬吠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到追兵呼喝的胡语。
“分开跑！”秦开当机立断，“我引开他们！你继续按路线走！”
“不行！”肖雯雯立刻反对，语气坚决，“他们的目标是你！你一旦被缠上，绝无生路！跟我来！”
她不由分说，拉着秦开改变方向，朝着不远处一条水流湍急的溪涧跑去。“下水！逆流而上！能掩盖气味和足迹！”
冰冷的溪水瞬间浸没了膝盖，刺骨的寒意让两人都打了个哆嗦。他们咬着牙，奋力在及膝深的溪流中逆流跋涉，水流冲击着身体，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追兵很快到了他们刚才休息的地方。猎犬在溪边焦躁地打着转，失去了明确的方向。追踪手下马仔细勘察，指着溪流的方向大声呼喝。
一部分追兵立刻沿着溪流两岸搜索，另外几人则策马试图到上游拦截。
溪水中，秦开和肖雯雯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搜索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样下去，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肖雯雯目光扫过溪涧一侧陡峭、长满湿滑苔藓的岩壁，又看了看扫描仪上显示的地形。“上面！爬到那块突出的岩石后面去！”
那处岩壁近乎垂直，难以攀爬，但也正因如此，追兵很可能不会仔细搜查上方。
秦开没有犹豫，深吸一口气，利用岩壁的缝隙和突出的树根，手脚并用，如同猿猴般向上攀爬。肖雯雯则从伪装服腰带的工具扣里，弹射出一个带着细密倒钩的飞爪，精准地扣住了岩壁上方的一处石缝，借力迅速跟上。
两人刚刚在那块巨大的、长满灌木的岩石后藏好身形，追兵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下面的溪涧边。
“气味到这里断了！”
“他们肯定还在水里！上下游分头追！”
几名东胡士兵骂骂咧咧地牵着猎犬，分头沿着溪流搜索。马蹄声在岩壁上方响起，有骑兵从顶部掠过，并未低头细看这片难以藏人的陡峭岩壁。
冰冷的岩石紧贴着身体，溪水的寒气不断从湿透的裤腿往上蔓延。两人屏住呼吸，紧紧靠在一起，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秦开能闻到肖雯雯身上一种极其清淡的、不同于草原任何香料的气息，感受到她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依旧稳定，透过岩石的缝隙，死死盯着下方的动静。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陌生的合作者，而是生死与共的逃亡同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下方的搜索声渐渐远去。
直到扫描仪上确认附近再无异动，两人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肖雯雯瘫坐在岩石上，脸色苍白，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秦开的情况稍好，但连续的逃亡和刚才的攀爬也消耗了他大量体力。
他看着她，这个神秘而坚韧的女子，在关键时刻展现出的果决和那些不可思议的手段，一次次地冲击着他的认知。
“你又救了我一次。”秦开的声音有些沙哑。
肖雯雯摇了摇头，喘息着说：“是我们救了我们自己。”她抬起头，看向秦开，雨水和溪水混合着从她脸颊滑落，但她的目光却异常明亮，“现在，你相信我能帮你回到燕国了吗？”
秦开凝视着她，片刻之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怀疑并未完全消散，但信任的基石，已在生死边缘初步奠定。
“走吧。”他伸出手，将她从冰冷的岩石上拉起来，“路还长。”
迷雾渐渐散去，朝阳的光芒艰难地穿透云层，照亮了前方依旧崎岖难行、却通往故国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