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醇厚的友情,并非朝夕不离,而是天涯咫尺,心照不宣,相聚时仍能品出初识的那杯茶香。
星霜荏苒,无声无息地改变着星海,也雕琢着生命轨迹。
自在书院在青山云雾间,如同一幅被岁月浸染得愈发古朴沉静的水墨画,墨色淋漓处是苍松翠柏,留白空灵处是云海山岚。
院中每日依旧有炊烟升起,有笑语传出,有灵光闪烁,但那份曾经因各路奇人异士汇聚而带来的、略显嘈杂的“热闹”,已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邃、更内敛的安宁。
老友们的相聚,不再如往日般频繁。
玄玦在最后一次于书院老松下与林霄对弈三日夜、饮尽七壶“星辉凝露”后,某一日清晨,身影悄然淡去,如同融入晨雾。他只留下一道温和的镜念,萦绕于林霄心间:“星海秩序初定,然虚空深处仍有未解之秘。吾当归返天外,镇守寂寥,亦静参本源。此间种种,已刻镜心。珍重。”
这位古老的镜灵,终究回归了他最初的使命与归宿,于无尽星空中,成为一道沉默而永恒的守望之光。书院门前那面【同心镜】,依旧温润如初,仿佛他从未远离。
百里玄在一次尝遍石崮新研制的“百味轮回糕”后,拍案叫绝,继而哈哈大笑,言道:“厨道无涯,然人间烟火味尚有万千未曾尝遍!老子……不,老夫要去那红尘最深处,寻那至俗至真之味!”
他背上那口已然与他心神合一的黑铁锅,拎起一坛自酿的“忘忧醪”,挥别众人,大步下山,自此浪迹星海坊市、凡尘村落,成了个真正的“饕餮游仙”,只偶尔有稀奇古怪的食材或记录着市井百态的玉简被陌生旅人送至山门。
饕餮携着爱侣星璇,在某个星辉璀璨的夜晚,对着书院方向深深一拜。
星璇发出依恋的轻鸣,饕餮则低吼传音:“林小子,清雪丫头,此地虽好,然吾等终究是星穹之兽,久居一地,鳞爪皆痒。带媳妇回老家星域逛逛,看看当年的老邻居们还在否。放心,饿不着她!有空……回来蹭饭!”
说罢,化作一团包裹着星光的巨大毛球,驮着星璇,跃入深空,消失不见。
墨衡老人的手稿被精心整理,存放于藏书阁深处,无声地散发着智慧的光泽。那团银色液态金属生命似乎继承了墨衡的部分“研究”习性,时而化作各种工具,协助石崮控火,时而模拟阵法,优化书院灵气流转,成了书院一个沉默而万能的“管家”。
院中常驻的,便只剩下林霄一家,石崮,以及那对每日依旧吵吵闹闹却又相依相伴的鸦辩与星斓。
书院仿佛一下子空阔了许多,却也静谧了许多,如同喧嚣的溪流汇入了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藏着更深厚的力量。
林霄并未感到丝毫寂寥。他依旧每日清晨于崖畔吐纳,白天或指点石崮厨艺细微之处,或解答女儿林小闲修炼中天马行空的问题,傍晚则与凌清雪并肩看云霞变幻。
他的【自在道境】已臻化境,心念与天地同呼吸,与万物共节奏,聚散离合,于他而言,如同四季更替,皆是自然。他享受着这份沉淀下来的宁静,也珍惜着偶尔到来的相聚。
这一日,春雨初歇,山色空蒙,空气清新湿润。
林霄正于院中老松下,看着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宇间兼具英气与灵秀的林小闲,演练一套她自己琢磨出的、融合了镜元之灵巧与自在之意飘逸的剑法,不时含笑点头,或出言点拨一二。
凌清雪坐于廊下,指尖一缕冰蓝镜光流转,正为女儿炼制一枚护身玉符,神色专注而温柔。
忽然,山道方向传来一阵熟悉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洪亮却略带沙哑的笑声:“哈哈哈!林兄弟!清雪妹子!我老饕……咳咳,我回来蹭饭啦!”
众人抬头,只见山门外,饕餮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只是风尘仆仆,原本油光水滑的皮毛沾了些许星尘,显得略有沧桑,但精神矍铄,一双虎目依旧炯炯有神。它背上,星璇依旧圆润如球,粉紫色皮毛光华流转,见到熟人,发出欢快的呜鸣,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饕餮前辈!星璇前辈!”石崮第一个惊喜地迎上去。林小闲也收起木剑,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据说很能吃的“大狗狗”前辈。
林霄与凌清雪相视一笑,起身相迎。
“怎的突然回来了?”林霄笑问,随手拂去饕餮肩头的星尘。
“嗨!别提了!”饕餮大喇喇地走进院子,一屁股坐在老松下它常坐的那块青石上,地面微震,“逛了一圈老家,以前那些老对头,不是老死了,就是躲起来找不到了,没劲!还是这儿自在!星璇也说想念清雪丫头做的‘幻星凝露羹’了,是不是?”它扭头用大脑袋蹭了蹭星璇。
星璇发出赞同的、带着馋意的咕噜声。
众人皆笑。石崮立刻道:“前辈稍坐,我这就去准备!正好有新得的‘云雾山笋’,鲜嫩得很!”
久别重逢,并无生疏,只有老友间的熟稔与随意。
然而,这次相聚,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高谈阔论,没有切磋较量,没有炫耀各自的见闻或修为精进。
石崮张罗了一桌清淡却精致的家常小菜,烫了一壶温和的“春山云雾”灵茶。众人围坐松下,春雨后的阳光透过湿润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
饕餮捧着茶杯,吹开热气,呷了一口,咂咂嘴,开始讲述它此番游历的见闻。但它说的,不再是哪个星域发现了惊天宝藏,或是与哪个大能打得天翻地覆。
它说的,是某个偏远凡人星球上,一种用特殊火山泥烤制的、香气奇特的面饼;是它伪装成普通野兽,混入一个山村,看村民们如何用最原始的方式庆祝丰收,那份质朴的喜悦如何感染了它;是它和星璇在星空中遇到的一群迁徙的、灵智初开的“流光水母”,它们用光芒交流,编织出如梦似幻的图案,却只是为了指引同伴方向……
它的语气平实,甚至带着几分笨拙,却充满了对平凡生命与细微美好的发现与欣赏。
星璇偶尔用精神波动补充几句,描述那面饼的焦香如何独特,那丰收舞蹈的节奏如何充满力量,那流光水母的光芒如何温暖。
林霄静静听着,时而莞尔,为那陌生星球上面饼的奇特做法,为那山村村民的纯真快乐,为那星空水母的奇妙迁徙。
他不再是从更高的维度去分析、评判,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听故事的人,沉浸在那些简单却鲜活的情节里。
凌清雪亦放下手中的玉符,冰蓝色的眼眸中带着柔和的光,偶尔会问一句:“那水母,怕冷吗?”或是“那种面饼,用的何种谷物?”
石崮听得入神,不时插嘴询问烹饪细节,眼中闪烁着厨艺探索的光芒。
连林小闲都托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哇”、“真有趣”的惊叹。
鸦辩落在星斓背上,电子眼安静地记录着这些“非逻辑”的、充满情感色彩的叙述,似乎也在尝试理解这种“无用”却温暖的交流方式。
茶香袅袅,话语轻轻。没有大道争锋,没有星海秘辛,只有人间烟火,生命趣闻,平凡悲欢。
饕餮讲得口干,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长长舒了口气,看着林霄,虎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慨:“林兄弟,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以前老子……我总觉得,力量、宝贝、打服对手,才是顶天立地的大事。可这次出去晃荡一圈,看了那么多,反倒觉得,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喝杯茶,听点家长里短,说说路上见到的稀罕事,心里头……特别踏实,特别舒坦。”
林霄为他续上茶,白金色的眼眸中流淌着了然与共鸣的暖意,微笑道:“大道至简,真味在淡。能于平凡中品出真趣,方是得了自在三昧。”
饕餮重重点头,深以为然。
夕阳西下,将众人的影子拉长。饕餮与星璇并未久留,饮尽最后一杯茶,尝了石崮精心准备的佳肴后,便起身告辞。星璇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凌清雪和林小闲,饕餮则对林霄抱拳:“走了!下次回来,带点那边特产的火山泥给你们尝尝!说不定石崮能研究出新菜式!”
说罢,一人一兽的身影再次融入暮色山道,洒脱而来,洒脱而去。
院中重归宁静,茶香未散。
林霄站在院门口,望着老友消失的方向,良久,轻轻吁出一口气,嘴角噙着一抹满足的、平和的微笑。
凌清雪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聚散随心,真好。”
“是啊,”林霄握住她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凉与坚定,目光扫过院中老松、石狮、药圃,以及身边至亲,“友渐稀,情愈醇。茶虽淡,意更长。”
他知道,这样的聚会会越来越少,但每一次相聚,都会如这春雨后的清茶,洗尽铅华,只余下最本真、最温暖的滋味。
而这,便是时光沉淀后,友情的至味。
也是他追寻一生,最终抵达的……心安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