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都回来了”,像是融化在戈壁滩凛冽的寒风里,又像是化作了一颗火种,落入了钱卫国身后那群人的心里。
跟随着车队前来的,不仅有省直部门的先遣人员,还有十几个闻讯赶来的老工人。他们大多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站在人群的边缘,拘谨而又激动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当那片沉寂了二十年的厂房被灯光逐一点亮,当那熟悉的、仿佛能震动灵魂的机器轰鸣声再次响起时,一个头发稀疏的老人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用那双布满机油浸渍痕迹的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这哭声像一个信号,瞬间传染了所有人。他们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流着泪,任由那浑浊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沟壑。那是他们逝去的青春,是他们被埋葬的荣耀,是他们以为永世不见天日的梦。
刘建站在一旁,看着这群加起来超过一千岁的老人,在寒风中哭得像个孩子,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鼻腔,眼眶瞬间就酸了。他扭过头,偷偷抹了把眼睛。
陈默没有去安慰任何人。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任由这压抑了二十年的情绪,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尽情地宣泄、释放。
直到那轮血色的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色完全笼罩了戈壁,钱卫国才缓缓直起身,他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脸,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走吧,去看看我们的老伙计。”
……
三天后,“G省军工遗产振兴发展领导小组”的牌子,被正式挂在了791厂的大门上。没有剪彩,没有仪式,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领导来发表讲话。一块崭新的、红底白字的木牌,在漫天风沙中,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固执得像一块磐石。
领导小组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在791厂最大的一个总装车间里召开。车间里还弥漫着一股机油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几台蒙着帆布的庞然大物,像史前巨兽般静静地趴在中央。一张用几张旧办公桌拼起来的长条桌,就是会议桌。
气氛有些古怪。
一边,是财政厅、发改委派来的工作组成员,他们穿着干净的夹克,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和保温杯,表情严肃,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一丝不适和茫然。另一边,则是钱卫国和他召集回来的几十名老技工、老工程师,他们穿着油迹斑斑的工装,身上带着一股子金属和汗水混合的味道,眼神锐利,像一群准备扑向猎物的狼。
陈默坐在主位,像一个将两群完全不同物种的动物强行凑在一起的饲养员。
“根据陈副书记的指示,我们财政厅的初步意见是,先对试验区的所有固定资产进行清点、登记、评估……”财政厅预算处的赵处长清了清嗓子,率先打开了局面。他推了推眼镜,照着稿子念道,“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三到六个月,之后我们会根据评估报告,制定详细的预算方案,上报省政府和发改委审批……”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坐在钱卫国身边的,身材魁梧、嗓门洪亮的老工人猛地一拍桌子。
“砰!”
一声巨响,桌上的保温杯都跳了一下。
“放屁!”老工人名叫贺山,是当年791厂最厉害的八级钳工,脾气火爆得像车间的电焊。“等你们的报告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这些老伙计,一天不动弹,就离报废更近一天!你们这是在救它,还是在给它办后事?”
赵处长被吼得一脸通红,涨红了脸反驳:“贺师傅,这是规定,是程序!国有资产的处置,哪能……”
“规定?程序?”贺山瞪着牛眼,“当年我们从一片戈壁滩上建起这座厂的时候,怎么没人跟我们讲规定?等米下锅的时候,我们拿锉刀硬是把苏联专家都摇头说造不出来的零件给磨出来了,那又符合谁家的程序?”
“你……”赵处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求助地看向陈默。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陈默身上。
陈默没有说话,他只是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U盘,插进了刘建提前准备好的投影仪里。
“赵处长,贺师傅,都先别争。”
他按下了播放键。
一束光打在车间那面斑驳的墙壁上,一个复杂而精密的机械三维模型,缓缓旋转起来。它有着流畅的线条,四支粗壮的旋翼,机身下方挂载着各种不同用途的模块化吊舱。
“这是什么?”一个年轻的公务员小声问道。
“无人机。”钱卫国替陈默回答了,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车间都安静了下来。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墙上的模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陈默拿起一根激光笔,红色的光点在墙壁上移动。
“这,是我需要的第一款产品。我给它取名,‘开拓者首1长’。”
“它的动力系统,将采用221厂封存的航空煤油发动机技术,进行小型化改造。它的飞控系统核心算法,可以直接移植503厂陀螺仪稳定平台的底层逻辑。它的机身骨架,将使用791厂那台德制wA-90冷锻机床,进行一体化冲压成型。它的通信模块,则来自……”
陈默的声音不疾不徐,但他每说一句,在座的老工人们,眼睛就亮一分。
那些来自省直机关的公务员们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不明觉厉。但这些老家伙们,却听得心神巨震!
这哪里是什么报告!这分明是一份精准到每一个零件、每一个工序的“组装说明书”!这个年轻人,竟然用一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方式,将这些沉睡了几十年、分属于不同厂矿、看似毫不相干的技术和设备,像搭积木一样,完美地拼接在了一起!
这不是复活,这是创造!
“……根据我的推演,”陈默的激光笔,最后落在了模型的挂载吊舱上,“‘开拓者首1长’的基础版本,将具备超高精度的地形测绘、地质勘探能力。而它的高阶版本,在搭载不同模块后,可以执行高压电线巡检、紧急医疗运输、甚至小规模的人工降雨任务。它的性能,将全面超越目前市面上所有的工业级无人机。”
“我们不需要从零开始,我们只需要唤醒、整合、升级。”陈默关掉投影,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钱卫国身上,“钱老,我的问题是,从图纸到样机,需要多久?”
整个车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钱卫国。
老人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墙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墙上那冰冷的投影。他的指尖,在“开拓者首1长”那充满力量感的机翼上,反复摩挲。
许久,他转过身,看着陈默,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你说的所有设备、所有人员、所有后勤,都能到位。”
“一年。”
“一年之后,我让它飞起来。”
这个承诺,像一记重锤,敲定了G省奇迹的开端。
从那天起,整个军工基地,这片被命名为“G省高新产业改革试验区”的土地,就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巨大机器。
冬天,几十个老师傅带着一群新招来的年轻技术员,在没有暖气的车间里,呵着白气,将一台台封存的设备拆解、清洗、保养、重组。钱卫国裹着他的军大衣,像个幽灵一样在各个车间游荡,时而为了一张图纸的细节,跟人吵得面红耳赤;时而又会蹲在一台老旧的机床前,一言不发地看上大半天。
春天,第一批由221厂改良工艺生产出的新型复合材料被运到总装车间时,贺山像抚摸情人的皮肤一样,在上面摸了又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
夏天,在一次关键的发动机点火测试中,因为一个进口传感器的参数漂移,试验失败了。整个团队愁云惨淡。正当所有人以为项目要延期时,陈默却只打了一个电话。三天后,一架军用运输机,直接降落在试验区临时开辟的跑道上,送来了一个由国内顶尖大学实验室紧急赶制出的、性能更优的替代品。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他们只知道,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外部因素,能阻碍这里的进度。
刘建觉得自己像在见证一个神话。他看着荒凉的戈备上,宿舍楼、食堂、研究所一栋栋地建了起来;看着那些老工人的脸上,愁苦和麻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闪闪发光的神采;看着陈默,这位名义上的省委副书记,几乎把办公室安在了车间里,他身上的冲锋衣,也渐渐沾上了洗不掉的油污。
一年后的秋天。
戈壁滩上,天高云淡。
试验区外的简易跑道旁,站满了人。魏世勋也悄悄地来了,他站在人群的最后,神情激动而又紧张。
跑道中央,一架通体涂着哑光灰、外形粗犷硬朗的无人机,静静地停在那里。它的机身上,用红漆喷涂着三个醒目的大字——开拓者。
钱卫国站在控制台前,他的身边,是那个曾经和他争吵过的年轻工程师。此刻,年轻人的脸上满是汗水,手指悬在启动按钮上,显得有些颤抖。
“怕什么!”钱卫国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玩意儿身上,每个零件都是我们亲手造的,信不过它,还信不过我们自己吗?”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开拓者首1长,准备启动!”
随着他一声令下,无人机的四支旋翼开始缓缓转动,发出的声音,从轻微的嗡鸣,迅速攀升为一股撕裂空气的咆哮。巨大的气流卷起地上的沙石,形成了一场小型的风暴。
“起飞!”
“开拓者首1长”猛地一震,随即以一种充满力量感的姿态,拔地而起!它没有丝毫的迟疑和摇晃,像一支离弦的箭,直刺苍穹。
地面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贺山和几个老工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魏世勋用力地鼓着掌,手心拍得通红。
钱卫国没有欢呼,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控制屏幕,看着上面传回的各项完美的数据,看着无人机在空中做出一个个匪夷所思的高难度机动动作,那双苍老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陈默站在他的身边,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的人情账本,不,现在应该叫社稷沙盘上,代表G省的那片土黄色气运,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抹璀璨的金色所浸染、点亮。
“陈书记,看!”刘建突然指着远方的天空,激动地喊道。
只见那架“开拓者首1长”,在完成所有测试科目后,拉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尾迹,在蔚蓝的天空中,画出了一个巨大的、象征着胜利的“V”字。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巨大的喜悦和震撼中时,控制台前,年轻工程师的脸色突然一变,他猛地戴上耳机,失声喊道:
“报告!发现不明强加密信号源!正在高速接近!不是我们的识别码!”
大屏幕上,一个代表着“开拓者首1长”的绿色光点正在平稳飞行,而在屏幕的边缘,一个刺目的红色光点,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他们的方向,笔直地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