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陈大柱明显意动却又沉吟不语,林守业便知他心中必有计较,这是大事,合该慎重。他让芝兰赶紧去把正在村塾忙活的林文柏、以及在豆腐坊和泡菜坊协调事务的李文石、林文松等都请来。
不多时,几人相继赶到。小小的林家院子,顿时汇聚了平华村的核心决策层。众人围坐,目光都聚焦在那罐开启的、香气四溢的酱油上。
林文柏听完前情,眼中精光闪动,作为里正,他立刻从村庄发展的角度提出了两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大柱叔,您这酱油是宝贝,绝不能埋没。村里有两个章程,您看哪个更合心意。”
“其一,您家独立经营。村里划拨一块公用好地给您租用,建您陈家的酱油坊。每年您付给村里固定的租金。销路由村里帮着一并开拓,收益的一部分,按例纳入‘新菜基金’。”
“其二,咱们合作办厂。村里出地、出资建好标准的酱坊,您出技术和主要管理。酱油坊还是您陈家说了算,但销售由村里统一负责。因为这投入更大,风险共担,这收益分成……村里恐怕要占个六成。”
两个方案清晰明了,利弊分明。陈大柱的眉头微微蹙起。他当然想独立支撑起“陈家”的招牌,将父亲的手艺完完整整、清清白白地传给儿子菽生、麦生。
但建坊、置办大量酱缸的前期投入绝非小数目,万一……万一销路不如预期,岂不是要连累玉莹和孩子们跟着吃苦?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
林守业将他的挣扎看在眼里,与妹妹林守英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微笑着开口,语气沉稳而充满远见:“大柱,你的心思,我明白。想独自扛起祖业,是条好汉!但咱们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和你二姐、姐夫这几天也一直在琢磨一件大事。”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抛出一个更宏伟的构想:“英子那手做豆豉酱的绝活,还有孙氏那越来越地道的辣酱,都是咱村独有的宝贝。光自家吃、零散卖,太可惜!我们想的,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借着大柱你这酱油的东风,把咱村这些好东西都聚到一块!”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划了一个圈:“村里划出一块整地,建成一个‘平华村酱料作坊区’!你陈家酱油坊、她孙氏辣酱坊、还有我林家的豆豉坊,比邻而居,各立门户,却又是一个整体!资源共享,有事互相搭把手,对外咱们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平华酱料’招牌!”
李货郎立刻兴奋地接话,脸上洋溢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喜悦:“大柱,这可不是空话!就前几天,我们几家凑一块瞎琢磨,把豆豉和辣酱和到一块,试做了点‘豆豉辣酱’,哎呀我的老天爷,那味道香的!果果小囡囡闻着味就跑来了,直说‘拌饭饭,吃三碗!’回头你一定得尝尝!这要是一家一户关起门来搞,哪能有这意外之喜?”
李文石也从实际运作角度补充:“大柱叔,选择合作,作坊里怎么生产、用哪些人,还是您全权做主,核心技术牢牢攥在咱自家人手里。村里就是负责把台子搭得又大又稳,帮您把产品卖得更远,风险咱们一起扛。这比您独自辛苦支撑,底气是不是更足些?”
陈大柱听着,目光闪烁,显然已被这宏大的蓝图和务实的话语打动,但眉宇间仍有一丝化不开的凝重:“老哥哥,文柏,你们的心意我懂……这法子是好,只是……这祖传的手艺,我爹他……”
林守业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深沉而恳切,直指核心:“大柱,你是不是担心,合在一处,‘陈家’的字号就淡了?你爹传下来的方子就守不住了?你回头细细想想,大义叔和婶子是啥样人?他们当年是怎么对待玉莹的?手艺是根,可这手艺活着的魂,是让更多人吃上好酱油、过上好日子的那份心!这才是你爹娘最想传下来的‘底味’和‘酱心’啊!”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重若千钧,深深撞入陈大柱的心底。他猛地抬头,看向身旁早已眼含热泪的妻子。
上官玉莹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哽咽却清晰:“柱子哥,爹娘的心,咱们最清楚。能和英子姐、和村里大家一起,把爹的手艺发扬光大,让咱平华村的酱香飘出大山,爹娘在天上看着,只会笑得更欣慰。”
陈大柱胸中澎湃,最后那点顾虑在这份深情厚谊和宏大愿景面前彻底消散。他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那罐酱油都晃了晃,声音洪亮而坚定:“好!老哥哥,文柏!就按这第二个法子办!咱平华村的酱料,就得抱成团,一起香飘万里!这‘酱料作坊区’,算我陈家一个!”
“好!”
“太好了!”
满院的人顿时喜笑颜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未来酱香四溢、欣欣向荣的热闹场景。
正事商定,气氛瞬间变得轻松火热起来。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母亲身边的陈卉生,轻轻拽了拽上官玉莹的衣角,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上官玉莹这才恍然,笑着对林守英和张青樱道:“瞧我,光顾着说酱油的大事,差点忘了今天来的另一件要紧事。我是来替我家这脸皮薄的丫头,求青樱丫头帮个忙呢。”
张青樱连忙笑道:“玉莹婶子您太客气了,有啥事您尽管说。”
上官玉莹拉过女儿的手,脸上洋溢着幸福和一丝不舍:“这不,我家卉生五月里要出嫁了,就是村里林七叔公家的二房四小子。两家已经过了聘礼,定了日子。”
她说着,怜爱地看了眼女儿,“我们想着,日子既然越来越有奔头,就别让孩子远嫁了。这丫头就想自己绣嫁衣,她知道青樱你的绣工是村里头一份的,羞答答地不敢自己来,非磨着我这老婆子来替她说。”
“哎呦!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二姑奶奶林守英第一个笑起来,“七叔公家风气正,那家的小四也是个踏实能干的好后生!卉生嫁过去,我们大家都放心!好事!真是好事!”
张青樱也立刻应承:“卉生,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随时过来,针线布料都是现成的,婶子一定帮你把这嫁衣绣得漂漂亮亮的!”
芝兰、秀茹两个小姑娘一听“新嫁娘”,也兴奋地围过来,叽叽喳喳地说:“卉生姑姑要做新娘子啦!肯定是最漂亮的新娘子!”
小果果出生至今还没见过婚礼,不知道“新娘子”是啥样的,但看姐姐们都这么高兴,也挤过去,抱住卉生的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学舌:“嗯嗯!最漂亮!最好看!”
满院的人都被逗笑了。方才商讨大事的严肃紧张气氛,此刻被这桩突如其来的喜事冲得烟消云散,空气中弥漫着酱油的醇香和即将到来的喜庆气息。
陈大柱看着娇羞的女儿和欢笑的众人,心中最后一点波澜也化为平静与满足。酱油坊的未来、女儿的归宿,都在这个温暖的春日午后,有了最美好的安排。他仿佛看到父亲陈大义欣慰的笑容,与平华村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融为了一体。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满小院,未来如酱香,愈陈愈醇,愈久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