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迁甚至懒得再多看一眼那滩散发着恶臭与血腥的无头肥尸,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嗡嗡作响、吸饱了民脂民膏的硕大苍蝇。
他巨斧随意一挥,粘稠的血珠与碎肉被甩脱,在墙壁上溅开一串暗红的痕迹。
“搜!砸开黑牢!救恩公!开府库!搬空这狗官搜刮的民脂民膏!分与受苦的乡亲!”
他的吼声如同炸雷,在这奢靡的卧房内回荡,震得梁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而下,仿佛是为旧秩序敲响的丧钟,宣告着复仇时刻的降临。
“得令!!!”
众好汉轰然应诺,声浪汇聚,几乎要掀翻这县衙的屋顶!
他们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虎,眼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复仇火焰和即将释放的狂野,分头扑向县衙的各个角落——监牢、府库、签押房、乃至那些胥吏的住处!
火光跳跃不定,将幢幢人影投射在墙壁和地面上,扭曲拉长,如同群魔乱舞。
喊杀声、破门声、翻箱倒柜的碎裂声、金银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零星负隅顽抗者临死前的短促惨叫……
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将往日威严森森的县衙,瞬间变成了喧嚣、混乱、充满暴力与掠夺的修罗场!
那些侥幸未在第一时间被杀的胥吏、家丁、仆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地蜷缩在厚重的桌案底下、高大的柜子之后,恨不得能当场钻入地缝,只能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用尽平生最虔诚的心念祈求满天神佛保佑,千万别让那些煞神发现自己。
“哐当!咔嚓——!”
“哐当!咔嚓——!”
杜迁亲率数十名最为剽悍、如同虎狼般的心腹弟兄,目标明确,一路向前碾压!
沉重的包铁木门、加固的栅栏,在他们狂暴的巨斧劈砍、重锤猛砸、乃至合身撞击下,如同脆弱的朽木般应声碎裂!铁锁崩飞,铰链扭曲变形!
每一次破门,都伴随着木屑与铁片横飞,在幽暗曲折的牢廊中激起刺耳的回响和阵阵呛人的烟尘。
“门开了!门开了!老天开眼啊!!”
“好汉爷爷!救救小的们吧!俺是交不起租子被捉来的,冤枉啊!”
一间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霉烂和绝望气息的牢房里,那些被长期关押、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神早已麻木如同死水的囚犯,被这帮突然闯入、煞气冲天的好汉惊呆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狂喜呼喊、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哀求,以及重见天日、喜极而泣的哽咽!许多人的眼中,那早已熄灭的生的光芒,重新炽热地燃烧起来!
“杜迁兄弟!快!快与俺开了这鸟链!憋煞俺也!!” 最里间那间以巨大青石垒砌、牢门格外厚重坚固的大牢内,传来宋万如同困龙被缚、急于挣脱的咆哮怒吼!
只见他浑身筋肉虬结盘绕,如同盘龙古树,青筋如同一条条愤怒的巨蟒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下疯狂暴突、跳动!
儿臂粗细、浸满血污和锈迹的黝黑铁链,被他那非人的巨力挣得哗哗暴响,刺耳异常!
锁链与嵌入石壁的铁环剧烈摩擦,不断迸射出耀眼的火星!那恐怖的力量感,仿佛下一刻就能将那沉重的石环从墙体内硬生生拔出!
“宋万哥哥!撑住!俺来了!!”
杜迁一声炸雷般的回应,声震整个牢狱,带着重逢的激动与救人的急切!
他豹眼圆睁,几步抢到牢门前,手中那柄刚刚饮血的开山巨斧划过一道冰冷致命的弧线,挟着劈开县衙大门的万钧之力,狠狠劈向那粗重的铁链!
“铛——!!!”
牢房内响起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洪钟大吕般的金铁爆鸣!
炽热的火星如同烟花般猛烈迸溅,照亮了杜迁狰狞的面孔和宋万急切的眼神!
那粗如儿臂、看似不可摧毁的铁链,在这狂暴一击之下,应声而断,断口处呈现出扭曲撕裂的痕迹!
“吼——!!!”
束缚尽去,宋万发出一声积郁已久的狂吼!巨大的身躯猛地站起,带起一阵腥风,整个牢房都似乎为之一震!
他顺手就从旁边一名好汉手中夺过一柄雪亮沉重的朴刀,刀锋在牢房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而渴望复仇的寒光!
“哥哥!你且稍待!俺去前面开路!杀光那些挡路的狗崽子!出尽胸中这口腌臜鸟气!!”
话音未落,他已如同一道裹挟着血雨腥风的黑色旋风,带着无匹的气势,咆哮着冲出牢门,朴刀挥舞,扑向外面任何可能存在的残余抵抗!
那狂暴无匹、渴望杀戮的气势,令紧随其后的好汉们都感到热血沸腾,战意飙升!
杜迁没有丝毫停留,沉重的脚步如同战鼓擂响在地面,他抢步冲到牢房的一角。
那里,王伦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静静地坐着。
他面色苍白得如同被雨水打湿的金纸,嘴唇因干渴和失血而布满裂口。
他浑身上下,衣衫褴褛,凝固的暗褐色血迹与新的渗出的鲜红交织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他曾遭受的非人折磨与酷刑。
然而,与这虚弱躯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眼睛。
它们如同穿透了无尽黑暗与痛苦的寒星,清亮、锐利、冷静得可怕!
那里面燃烧着劫后余生的坚韧、对眼前混乱局势洞若观火的清晰判断,以及……对于未来道路的深沉筹谋与决断!
“恩公!”
杜迁的虎目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模糊,这个方才斧劈知县、凶悍无匹的巨汉,声音竟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与愧疚!
他单膝轰然跪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污秽不堪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一圈尘土!
“杜迁来迟了!让您…让您在这等腌臜地方,受这等天大的苦楚!俺…俺万死难赎其罪啊!”
他的头深深低下,不敢直视王伦身上的伤痕。
“杜迁…兄弟,起来,不迟,正是时候…”
王伦的声音嘶哑干涩,每吐一个字都显得极为艰难,仿佛耗尽了力气,但那语调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沉稳与力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杜迁闻言,不再多言,他小心翼翼地将王伦从地上扶起,然后用找来的结实布带,将他牢牢地、稳妥地负在自己宽厚如同门板般的脊背上。
“弟兄们!恩公在此!风紧!扯呼——!!!”
杜迁猛地挺直腰背,仿佛承载着山岳的重量与希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哨!
此刻,县衙外面早已是火光冲天,喧嚣声、抢夺声、哭喊声比之前更盛!更有手脚麻利、目标明确的好汉,用重锤利斧强行砸开了府库那包铜裹铁、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厚重大门!
那门内景象,足以让任何人疯狂——赵金杰历年巧立名目搜刮的“火耗”、“羡余”、各方“孝敬”堆积如山!黄澄澄的金锭、白花花的银锭在火把照耀下反射着诱人而罪恶的光芒!
成串的铜钱如同小山般堆满角落!精美的玉器、古玩、字画、绫罗绸缎更是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好汉们发出兴奋的低吼和欢呼,如同发现了巨大宝藏的搬仓巨鼠,用随手找来的麻袋、布袋,甚至直接脱下衣裤扎紧裤脚做成临时口袋,疯狂地、尽可能多地席卷着这些沾染着血泪的不义之财!
叮叮当当的金银碰撞声、布帛被粗暴撕裂声、兴奋的呼喝与催促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混乱而原始的掠夺狂欢曲!
“走!”
杜迁最后看了一眼这混乱不堪却又“收获”颇丰的场面,确认背上的王伦安稳无恙,手中巨斧向前猛地一挥,斩钉截铁!
“呼啦——!”
众好汉如同来时般迅猛,此刻却带着沉甸甸的“收获”和救出首领的巨大喜悦与亢奋,如同决堤的汹涌洪流,裹挟着烟尘、血腥气与财富,呼啸着冲出已成废墟的牢狱与县衙,向着烟火弥漫、已然洞开的东门方向,滚滚而去!
只留下一片狼藉县衙与府库,仍在哔剥燃烧的火焰!以及那些被打开牢门,先是茫然失措,继而狂喜地尖叫着、相互搀扶着涌入街道,汇入混乱人潮的囚犯们。
而在另一条更为隐蔽的路径上,心思缜密的朱贵早已带着王伦那受尽惊吓的老娘,乘着一辆铺着厚厚棉褥的骡车,趁着全城大乱的最佳时机,悄无声息地遁出东门,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沉沉黑暗之中,不知所踪。
待到天光大亮,骇人的喊杀与抢夺声早已远去,县城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与恐慌之中。
残存的几个胆大都头,勉强集合起一些散存、吓破胆的衙役兵丁,试图恢复秩序。
直到中午时分,县衙那些幸存的胥吏们,才如同受惊过度、确认猫已离开的老鼠,战战兢兢、探头探脑地从藏身的各处角落里钻出。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知县老爷身首异处,卧房成了血腥屠场;
府库大门洞开,里面空空如也,连个铜板都没剩下;
黑牢栅栏断裂,囚犯跑得一个不剩;
衙署多处建筑仍在冒着袅袅黑烟,断壁残垣,一片狼藉…
这泼天也似的大祸,让残存的胥吏、书办、捕快头目们,个个面如死灰,抖如筛糠,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凄惨的未来。
他们强压着无边的恐惧,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狼藉不堪、血迹斑斑的签押房里团团乱转,争吵、推诿、相互指责,最终,一个平日里还算胆大、字也写得尚可的书办,被众人硬推了出来。
他哆哆嗦嗦地蹲在地上,以孔目黄文俊的名义,用一支秃笔,蘸着尚未干涸的墨汁,以如同鬼画符般潦草颤抖的字迹,草草写下了一份语无伦次、充满惊惧的加急文书。
“沧州府尊大人台鉴:万急!万急!昨夜五更,有巨寇杜迁啸聚凶徒数百,悍然攻破县衙!县尊赵公…惨遭斩首!身首异处!”
“府库尽空,钱粮一扫而光!重犯尽数逃逸,监牢为之一空!衙署多处焚毁,损失无可估量!伏乞府尊大人速发天兵剿灭!迟则…迟则县城恐将不保!清池县署事孔目黄文俊…泣血百拜!”
文书上,那枚象征着清池县最高权力的铜印,被颤颤巍巍、歪歪斜斜地盖在落款处,印泥模糊不清,边缘沾着不知是血是汗的污渍。
随即,这封沾着血污与恐惧的文书,被粗暴地塞给一名骑术最好、同样面无人色的驿卒。
那驿卒甚至来不及多问一句,弄清原委,便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推上马背,有人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那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载着驿卒和那份宣告县城陷落的噩耗,亡命般冲出混乱未息、人心惶惶如同鬼域的县城,在官道上扬起一路滚滚尘土,直投遥远的沧州府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