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冰冷的“太子殿下驾到”，方才还喧闹震天的“萝卜丰收节”，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瞬间死寂。
锣鼓声停了，欢呼声没了，连风似乎都识趣地屏住了呼吸。
只剩下一个“咔嚓”的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是范柔柔啃萝卜的声音。
宫人们吓得魂飞魄散，乌压压跪了一地，连头都不敢抬。那些农夫农妇更是没见过这阵仗，以为天威降临，一个个腿软得站不住，直接匍匐在地，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
全场，唯有范柔柔，还大喇喇地站在那个破木搭的台子上。
她嘴里还叼着啃了一半的白萝卜，看到黑着脸走来的李承稷，也只是眉毛一挑，动作顿了顿。
“嗝！”
她甚至还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萝卜味儿的。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范柔柔慢条斯理地将嘴里那口萝卜嚼完，咽下，这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她随手将剩下的半截萝卜往台子上一扔，从台子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和萝卜渣，对着已经走到面前的李承稷，敷衍地屈了屈膝盖。
“殿下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叫人给你留根最大的萝卜呀？”
那语气，听不出半点恭敬，调侃的意味倒是十足。
李承稷没说话，甚至没看跪了一地、抖成一团的众人。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范柔柔的身上。
他看着她沾着新鲜泥土的裙角，看着她因为方才一番慷慨陈词而泛着红晕的脸颊，更看着她那双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坦荡得让他无所遁形。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点点被“打扰了雅兴”的不耐烦。
他心里那股原本要来问罪的火气，不知怎么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散了。
“都起来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众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却依旧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李承稷绕过她，走到那堆积如山的萝卜前，目光扫过那些依旧惊魂未定的农人。
他弯腰，捡起一根洗得干干净净、白白胖胖的大萝卜，在手里掂了掂。
“‘丰年多收，灾年少收，没收成就免了’？”他转过头，看向范柔柔，将她刚才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出来。
范柔柔眨了眨眼，双手抱在胸前：“怎么，殿下觉得我说得不对？”
“胡闹！”李承稷呵斥了一声，可语气却没什么力度，他只是盯着手里的萝卜，“与民争利，成何体统！身为太子妃，抛头露面，与农人混在一处，皇家的体面何在？”
这话听着是训斥，可范柔柔却听出了点别的味道。
她笑了，凑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殿下，体面是给外面人看的。关起门来，能让国库充盈，能让百姓吃饱饭，那才是里子。您要是想要体面，我回去就给您绣二斤的‘体面’在您衣服上，好不好？”
李承稷被她这番歪理说得一噎，看着她那张狡黠的脸，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向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惊恐和一丝微弱期盼的农人。
他想起了奏折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灾情描述，想起了国库里日渐空虚的存银。
体面？
李承稷忽然自嘲地笑了。
“能让百姓吃饱饭，”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范柔柔，一字一顿地说道，“才是这天下，最大的体面。”
话音落下，全场皆静。
范柔柔愣住了。
那些农人也愣住了。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李承稷举起了手里的白萝卜，对着最肥硕的部位，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咔嚓！”
清脆的声音，响彻全场。
太子殿下，竟然……当众啃起了生萝卜！
他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
范柔柔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她没想到，这个自私冷酷的男人，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来，这一个多月的“监国”生涯，确实让他成长了不少。
“殿下说的是。”范柔柔顺着他的话说，“民以食为天嘛。殿下要不要也来一个？刚从地里拔的，甜着呢！”
她说着，随手就从旁边的筐里拿了一个洗干净的大白萝卜，递了过去。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李承稷竟然真的伸手接了过来。
他看着手里这个沉甸甸、还带着水珠的萝卜，又看了看范柔柔那双亮晶晶的、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的眼睛，鬼使神差地，他把萝卜放到了嘴边，咬了一大口。
“咔嚓！”
清脆的声音响起。
一股清甜爽冽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爆开。
李承稷愣住了。
这味道……竟然真的不错。比他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来得纯粹，来得……舒心。
“怎么样？好吃吧？”范柔柔笑得像个献宝成功的孩子。
李承稷看着她的笑容，那笑容在夕阳的余晖下，灿烂得有些晃眼。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微微一动。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又咬了一口萝卜。
那天的“丰-收节”，就在这样一种诡异而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李承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遣散了众人，然后就和范柔柔一起，在菜园子里，一人一个萝卜，默默地啃完了。
从那天起，李承稷来凤仪殿的次数，更多了。
他不再找那些蹩脚的借口，而是每天处理完政务，就会直接过来。
有时候，范柔柔在菜园里忙活，他就在旁边的小亭子里看奏折。菜园里有她和宫人们的说笑声，有鸡鸣犬吠（是的，她后来又养了一条狗），充满了喧闹的、鲜活的烟火气。
李承稷一开始觉得吵，可渐渐地，他发现，在这种声音的包围下，他批阅奏折的效率，竟然更高了。他那根因为处理国事而时刻紧绷的神经，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有时候，范柔-柔会拿着她画的那些“疯画”来找他。
“殿下，您看，我今天画的是‘南瓜的一生’！从一粒种子，长成一棵藤，开花，结果，最后变成咱们餐桌上的南瓜饼！”
“殿下，您再看这个，这是‘害虫图谱’！这个是青虫，专吃白菜叶子。这个是蚜虫，专吸花骨朵的汁。对付它们，不能用一种药，得对症下药！”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李承稷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他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手中的笔，会不自觉地停顿下来。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那一刻，他会觉得，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了。
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感觉。
他发现，自己那颗被权力、算计和阴谋填满的心，正在被这个女人，用一种最笨拙也最纯粹的方式，一点点地填满。
他开始期待每天黄昏的到来。
他期待着走进凤仪殿时，能闻到那股泥土的清香。
他期待着能看到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身影，在菜园里忙碌。
他期待着能听到她那些不成调的小曲，和那些听起来荒诞却又充满智慧的“疯话”。
他批阅奏折时，会不自觉地抬头，看向窗外。如果看到她的身影，他会觉得安心。如果没看到，他会觉得……有点失落。
他迅速地低下头，继续在奏折上写下朱批，但他的嘴角，却会勾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弧度。
他依旧没有碰她。
他只是每晚都来，和她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只是各自做着各自的事。
但整个东宫的人都知道，监国太子的心，已经彻底留在了凤仪殿。
那些流言蜚语，还在继续。
但李承稷，已经不在乎了。
他想，就让他们说去吧。
他只要知道，这个能让他心安的女人，就在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