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走进书房时,天刚亮。她手里拿着一本薄册,封面无字,纸页边缘有些发黄。陈墨正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几张岭南税赋的抄录单。
“昨夜李府有动静。”她说,“账房熄灯比往常晚了两刻钟。”
陈墨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那本册子。他知道这是《风月录》的新页。柳如烟从不空手而来。
他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三行小字上。
“胭脂三斤,付银二百两。”
“琴弦十二,送至西园。”
“舞姬酬金,纹银五十两。”
金额不小,名目却寻常。若是旁人看了,只当是李玄策又在哪个美人身上挥霍。但陈墨知道不对。这三笔账出现在同一天,且都记在“休沐日”之后——那是李玄策惯用的掩护时间。
“他说过,每五日记一笔假账。”柳如烟站在一旁,声音不高,“可这次,间隔刚好是阴山信鹰往返一趟的日子。”
陈墨点头。他抽出一张格纸,把三笔账按日期排开,再对照近期岭南红土运输记录。两条线重合得几乎分毫不差。更关键的是,每次账目出现后第三天,都有大批铜料从南方运出,申报用途却是“铸钟”。
他手指轻敲桌面,忽然停住。
“胭脂不是胭脂。”他说,“是铜矿。他们用颜色代称。”
柳如烟皱眉:“琴弦呢?”
“模具。”陈墨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地图前。上面用朱砂标着几处矿点和水道。他盯着岭南西溪河谷的位置,那里两面环山,一条暗流穿谷而过,漕船可通三郡。
“琴弦要拉直,才能发声。他们在做铸模,而且是大批量的。”
他转身回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铸币厂**。
柳如烟看着他写完,低声问:“旧官窑?”
“就是那里。”陈墨把格纸翻过来,在背面画了个简单的流程图:资金调动→材料采购→秘密运输→隐蔽铸造。整个链条以风月交易为掩护,层层遮蔽。
但他看得清楚。这不是普通的私铸。数额太大,组织太密,背后必有朝廷力量撑腰。
他想起胡万三昨日带回的扳指。三皇子的人已经出现在阴山战场,现在岭南又冒出非法铸币。两者绝非巧合。
“传令下去。”他对门外侍从说,“调取过去三年所有岭南铜料进出账目,重点查未申报的熔炼记录。”
侍从领命而去。
柳如烟没走。她站在灯下,手指轻轻抚过《风月录》的纸角。“要不要再放些假消息进去?让他继续记这些账?”
陈墨摇头:“不用了。他已经察觉有人盯他。昨晚的账比平时乱,像是故意搅混水。”
他顿了顿,看向她:“你还能拿到明天的账本吗?”
“能。”她说,“李玄策有个习惯,每日清晨会亲自核对一遍流水,然后交给账房归档。我安插的人能在交档前抄录。”
陈墨点头:“等新账出来,立刻送来。”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名文书快步进来,双手呈上一份卷宗。
“大人,这是三年内岭南各州上报的铜料总数,以及市面流通钱币磨损率统计。”
陈墨打开卷宗,一页页翻看。数据差异非常明显。官方登记的铜料仅够维持现有货币量的六成,可市面上的钱并未减少,反而略有增长。
“他们在超量铸币。”他说,“而且用的是高纯度青铜,成本极低。”
他合上卷宗,眼神沉了下来。
这种规模的私铸,不可能藏得住。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地方官府配合隐瞒。而能让整个岭南体系闭口不言的,只有一个人。
三皇子。
他当即起身,走向密室。柳如烟跟在后面,一句话也没问。
密室门关上后,陈墨点亮油灯,从墙上取下那幅《坤舆万国全图》。他沿着西溪河谷一路向下,直到找到一处废弃的标记——“前朝铸币局旧址”。
位置极偏,但水源充足,地下还有旧坑道可通山外。若重新启用,只需少量人手就能运作。
“就是这里。”他说。
他走出密室,直接召来传令兵。
“拟一道军令,以剿匪名义调动三百连弩营精锐,由慕容雪带队,即刻出发,目标岭南西溪河谷。”
传令兵提笔准备记录。
陈墨继续说:“行军路线避开主道,夜间前进。抵达后先封锁四周村落,不得走漏风声。重点搜查熔炉、模具和未运走的成品钱。”
他停了一下,补充道:“特别注意炉底和废渣堆。他们来不及彻底销毁,一定会留下痕迹。”
传令兵记完,迅速退下。
书房里安静下来。柳如烟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手里仍握着那本《风月录》。
“你觉得他们会留什么?”她问。
“要么是证据,要么是陷阱。”陈墨坐回案前,拿起笔开始写另一份文书,“但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得去拿。”
他写的是一份草案,标题是《民间铸币监管条例》。里面列明了未来对私铸行为的追责机制、检验标准和处罚方式。一旦公开,便可立即接管金融秩序,不让权力真空出现。
柳如烟看着他写,没再说话。
大约两个时辰后,快马抵达府门前。骑手一身尘土,跳下马就往书房跑。
陈墨正在校对条例最后一段。他停下笔,接过密报。
展开一看,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慕容雪已突入铸币厂。”他念道,“现场无人抵抗,设备尚在运转。主熔炉刚被关闭,炉底打捞出一枚未完全熔化的青铜模具。”
他把密报递给柳如烟。
她接过,看到最后一句时,呼吸一顿。
“模具正面刻有‘天工阁’三字,古篆体,尚未销毁。”
陈墨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阳光正好,照在院中石阶上。
他没有笑,也没有下令追查。只是静静站着,像是在等什么。
片刻后,他转身回到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铺在桌上。然后拿起拓印下来的“天工阁”三字,放在纸中央,用镇纸压好。
“把这份条例加快誊抄。”他对门外说,“明日晨会要用。”
他又转向柳如烟:“继续盯着李府。如果他今晚突然烧账本,或者连夜见客,立刻来报。”
柳如烟点头,起身离开。
书房只剩陈墨一人。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提起笔,在纸角写下一个名字:**李玄策**。
笔尖落下时,墨迹微微晕开。
他放下笔,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青铜腰牌。里面藏着金穗稻种子和一小瓶硝酸甘油。此刻它贴着他的身体,温热而沉重。
外面传来一声鹰啸。
他没回头。只是将那张写着“天工阁”的纸折成方块,塞进袖中暗袋。
下一瞬,他抓起桌上的军令副本,快速翻到末尾,确认慕容雪确实带走了所有模具残片。
然后他站起身,走向通往地库的暗门。
手刚触到门环,外面又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侍卫冲进来,脸色发白。
“大人!”他喘着气,“铸币厂……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