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史湘云大张旗鼓,广邀宾客,竟是要再于芦雪庵举行一次宴会,还特意让厨房再备了些鹿肉。
其实这鹿肉可口虽可口,然而对于姑娘们来说,实在太过腥气。
头一回还能尝个新鲜,这短时间内再来一回,便不是那么招人喜欢了。
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湘云这是在为前儿个的遗憾找补,因此她们也多乐得给湘云一个面子,便又一回聚了过来。
薛宝钗今儿早早就到了,远远望见一抹粉红色蹦蹦哒哒过来,便笑着同身旁迎春、探春几个打趣说:“你们瞧瞧,有只大花蝴蝶朝这儿飞过来了!”
这粉红的身影自然便是湘云了。
湘云今儿可是做了大准备,披着身粉红撒花缎面出风毛斗篷,搭配上粉红撒花缎面出风毛观音兜,里面是泥金色镶边红棕底子织金撒花缎面圆领褙子,白色亲领下是一套阑干镶边枣红马面裙。
属实是打扮的花枝招展,怪道宝钗笑她是只花蝴蝶。
迎春只抿着嘴憨笑,探春却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什么花蝴蝶,分明是只大蛾子!端的吓人!”
史湘云这会儿子已到了近旁,自然听到了探春的挖苦,顿时眉毛一扬,便恼道:“什么蛾子,你在说哪个?”
“哪个最爱扑棱便是哪个!”探春别过脸去,竟是连个正眼都不愿看她。
薛宝钗心里疑惑,这两人似乎是吵架了?
既然如此,探春又如何还要过来参加湘云的宴会呢?
不待她想个明白,湘云便给自己找回了场子,嗤笑道:“我知道了,这飞蛾素有扑火的习性,哪边儿亮堂它便往哪儿去,可见是夜里最为活泼。这大冬日的,某人聚宴还非要定在晚上,不是蛾子又是哪个?”
探春银牙紧咬,一双英气的柳眉倏然竖起:“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我们傍晚才来了兴致,自然就要乘着夜色。亏你自诩风雅,竟连这些都不明白。”
湘云可是素来以真名士为目标的,哪儿能任由探春如此折辱,顿时作色道:“你倒是一张巧嘴,自个儿夜里犯了饿,却要拉着一众姊妹一块儿受苦,亏你能说得如此高尚!”
两人针锋相对,颇有种不死不休的感觉。
薛宝钗见迎春一点儿要动的意思都没有,只怔怔望着远处出神,脸色还时而泛起红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只得叹了口气,心想这二姑娘还是没有长进,只得自个儿来打圆场:“你们两个也都不是小孩子了,如何斗起嘴来还跟小丫头子一般?既然起了口角,咱们自有自个儿的法子。”
宝钗眼瞅着两人极为同步地别开脸,继续道:“不若就以联诗作赌,哪个接不下去的,便算作输了,自去认错便是。你二人俱是巧思灵巧的,就要为此斗在一起,岂不让人看了笑话?”
湘云一昂首道:“哼,只怕有些人不敢!”
探春也动了真怒,丝毫不让道:“往日里只是让着你,毕竟就属你年少贪玩,今儿可再是不会!”
湘云哼哼几声,却笑道:“谁怕你!上回你们说夜深了,不许珂哥哥过来。这回我便请了他,正好让他知道哪个才是姊妹里最厉害的!”
两人一言不合就又要吵嘴,这时却有个梳了妇人髻的俏美姑娘自不远处过来,笑盈盈道:“呀!我还当自个儿是最先来的呢,原来已有这么多人了!”
众人看去,却是香菱。
薛宝钗便拉了她的手,点了点她眉心胭脂痣,笑道:“从未见过你这般不稳重的姨娘......既如此上心,上次怎么没去?”
香菱娇憨一笑,却不好意思道:“上回爷要我在房里等着,我就忘了去作诗,只一心想着他了。只是等了半晚上,也不见爷来寻,最后不知怎地便睡着了。次日一问才知道,爷竟是临时起意,去了琴姑娘......现在是小薛姨娘房里啦!”
迎春正好听着这一句,不由得红了脸儿。
她当然是知道林珂那晚上去了哪儿的,不想竟是放了香菱鸽子。
好在她素来存在感低,并不曾有人注意着她。
湘云听得好笑的地方,便舍了探春不管,过来挠了挠香菱手心,笑眯眯道:“你说小薛姨娘,那就是还有个大的喽?却不知道是哪个?”
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肆无忌惮地往宝钗身上瞟。
宝钗顿时红了脸儿,嗔道:“云儿,你作死!”
提了帕子就要打她。
湘云自然跑开,还不忘回头笑道:“是了,除了琴儿,这里姓薛的就只有宝姐姐了,看来便是......”
话都没说完,就被探春一把抓住,邪笑道:“宝姐姐,我抓着蛾儿了!”
宝钗不善运动,自然赶不上湘云。
这会儿子娇喘微微上来,便往湘云脸蛋上捏去。
“好你个云儿,真真儿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什么话都敢说了?”
宝钗一张俏脸此刻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羞涩还是单纯的累着了,对湘云自是不吝下重手。
湘云这才知道同时招惹两个敌手的害处,挣扎间瞥见有一细细红色身影缓步过来,忙呼救道:“林姐姐,救我!”
来人自然就是林黛玉。
黛玉今儿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脚上穿的是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腰间束了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还罩了雪帽。
虽不是她特意打扮的,却独有一番风采,与精心换了装的湘云不分伯仲。
黛玉大老远儿便听着这边动静,到了近前才发现如一只蝴蝶般被架着教训的是湘云,当即抿嘴笑话她:“我当是谁呢。若是惜春捉弄人给抓着了,我还愿意救她一救。换了云儿,却只想一道儿欺负了。”
湘云顿时心灰意冷,语气悲壮:“好哇,原来一个个的都是奸人!噫!我史湘云英明一世,竟要折在这里!”
“呸呸呸,好好的日子,说些什么混账话!”黛玉轻啐一口,便示意探春放开她。
一面给湘云整理衣裳,一面问道:“今儿换得衣服这般漂亮,云儿是看着琴丫头红了眼,巴不得将自个儿也嫁出去?”
黛玉不愧是黛玉,嘲弄起人来,竟好似在夸她一般。
宝钗与探春尽皆哄笑,连香菱也装模做样的屈膝行了一礼,笑吟吟道:“见过云姐姐~”
湘云大羞,轻拍黛玉道:“连你也欺负我!”
本要去打黛玉,却调转了方向扯起香菱小嘴:“让你笑我,今儿嘴这么贫,定是吃了坏东西!”
“不系!额没有!”香菱惨遭冤枉,为自己辩解道。
她终于挣脱开湘云的毒手,眉眼弯弯,笑着看向黛玉:“姑娘,今儿可是还要联诗?我昨儿夜里挑灯苦读了一晚上,如今已胸有成竹了呢!”
不知为何,大家似乎都爱戳她额上那红痣,连黛玉也忍不住碰了碰,笑道:“咱们这儿要说痴的,哪个比得过你?”
几人正说笑间,又有一人自远处过来,却是薛宝琴。
宝琴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
众人见着都啧啧称叹,俱是说好看的。
香菱便说:“这衣裳竟是孔雀毛织的哩!怪道这般好看。”
黛玉则说:“也是人好看,不然换了什么衣裳都撑不起来。”
宝钗却问:“这是珂兄弟给你的?”
宝琴正要回答,湘云却忽然大声道:“啊,我知道啦!这不是老太太压箱底的嫁妆么!”
她第一眼就觉得眼熟,盯着看了一会儿才记起来在哪里看过。
“琴丫头,快快老实交代,老太太连二哥哥都舍不得给的斗篷,怎会到了你身上?”
见湘云直勾勾看过来,宝琴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退,解释说:“这是夫......三哥哥给我的。他说老太太慈悲为怀,最是心善,听说我要嫁去侯府,便吵着闹着要添一笔嫁妆,这才让我得着这样好的衣裳......云姐姐如何这样看着我?”
湘云眼都红了,宝琴自是吓得往后退了退,躲去了黛玉身后。
黛玉便笑道:“你别怕她,她是艳羡你哩。”
探春也跟着笑道:“府里哪个不知道云儿最是贪心?凡是别人有了好看的衣裳,她都要借去穿一穿的,连男装都不放过!珂哥哥当时有件皇后娘娘送的袍子,便给湘云强抢了去,记得还给穿坏了来着?”
香菱抚掌大笑:“是哩是哩!若不是晴雯生了一双巧手,还补不回来了呢!”
湘云被人揭了老底,脸色涨红道:“我们兄妹间的事儿,怎么能说是抢呢?是珂哥哥答应了给我的!”
这时又有李纨领着惜春过来,边上还跟着鸳鸯。
鸳鸯一来便笑道:“前面的事儿我都听着了。老太太是说过极喜欢琴姑娘,要给她添笔嫁妆,却是不曾给过这斗篷。”
宝钗一时诧异,便问道:“那这是......”
便见鸳鸯扑哧一笑:“是珂大爷硬抢来的,他说老太太把好东西都藏在嫁妆箱里,真真是暴殄天物,愣是给抢了过去,可把老太太气得不轻!”
几人便都跟着笑,却没一个觉得林珂这样做有何不妥。
大家都是聪明人,多半能猜出贾母原本就有给出去的意思,因此林珂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不过贾母为何突然要如此善待薛宝琴,就并非谁都能理解了。
李纨扫视一眼,说道:“甄家三姑娘跟着甄太太去了宫里,今儿自然缺席。我那两个妹妹稍后便到......珂兄弟呢?云丫头不曾邀请他?”
湘云皱了皱鼻子,也疑惑道:“我昨儿就让翠缕知会过他的,许是被什么事儿绊着了吧?”
于是她看向宝琴:“珂哥哥为了你,连老太太的东西都敢抢。今儿也怕你闷得发霉,专门放你出来一起玩乐。你说,他往哪儿去了?”
“我又如何会知道呀?”宝琴也不知道,便看向香菱,“你可曾见着三哥哥?”
香菱却看向李纨:“爷说要去稻香村来着,我还以为大奶奶见过他哩。”
李纨却扶额,装作伤脑筋的样子:“上回他兴致勃勃,却给我撵了回去,指不定就气着呢,我哪儿还想见他?着实不曾见着。”
惜春也点点头,脆生生道:“就是我将大嫂子请来的,不然她都不愿意来了呢。稻香村里确实没有哥哥。”
几人正疑惑间,便见香菱往身后一指,大声笑道:“爷来了!”
众人尽皆看去,却见林珂披着身玄色江牙海水纹织金锦缎大氅,内里一袭月白软缎镶银狐毛交领中衣,腰间束着一条乌木嵌红宝石螭纹革带,脚上蹬着一双墨色厚底鹿皮皂靴,头戴一顶玄色海龙皮风帽,端的是英姿飒爽。
身边李纹、李绮双姝则不过寻常打扮,在他衬托下竟像是两个丫鬟了。
众人看得一时哑口无言,竟是迎春最先开口,笑道:“好一对儿璧人。你们瞧瞧,珂兄弟这打扮,与哪个最为相称?”
不必多言,大家自然都看向黛玉。
这两人的打扮分明就是对着来的,偏偏还不一块儿来,以为错开便能不被人看出来?
黛玉这时面上也染了红霞,却故作镇定道:“都是皇后娘娘赏的衣裳,自然显得和别人不一般。”
然而她连耳根都红透了,大家自然知道她在强撑着,便都不说话,只笑着看她。
黛玉面皮薄,实在捱不住,便一甩帕子,快步迎了上去。
“哥哥今儿吃错药了不成?如何穿得这般......花枝招展?”黛玉语有嗔意,然而眉眼间的笑意却始终散不开。
林珂一怔,看了看自个儿的打扮,诧异道:“基本都是些素色,如何就花枝招展了?”
这时湘云在后面补刀:“哦,我知道了!珂哥哥定是也急着将自个儿嫁出去呢!”
黛玉回头啐道:“云儿,你仔细着,往后定不饶你!”
林珂不知道这是什么梗,只得意洋洋道:“如何,不比那起子文人骚客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