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老北京的规矩,停灵需满三日,让亲友有足够的时间前来吊唁,也让亡魂安稳离去。
昨日是第一天,今天第二天,院子里依旧弥漫着香烛和悲伤混合的气息,但比之第一天的忙乱无措,多了几分压抑的沉寂。
李强老家的那几个亲戚,并未离开,但也不敢再像早上那般嚣张。
他们或蹲或站在院子的角落,眼睛时不时地瞟向临时灵堂,更多的是在窃窃私语,眼神里算计多于哀伤,看得王水生心头一阵阵恶心反胃。
他知道,跟这些人置气毫无意义,但李大哥要落叶归根,进祖坟安葬,这事儿还非得经过他们不可,至少明面上的程序得走。
强压下心里的厌恶,王水生走到那伙人面前。
那几个亲戚见他过来,立刻停止了交谈,有些警惕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尤其是那个挨过打的堂兄,眼神躲闪。
王水生面无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拾元面额的纸币,在几人眼前晃了晃。
崭新的纸币发出轻微的脆响,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那里面闪烁的贪婪几乎不加掩饰。
“按老理,李强大哥得进祖坟。”王水生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温度,“这二十块钱,是给你们的辛苦钱。”
此话一出,那几个亲戚的眼睛顿时亮了,堂兄甚至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手就想要伸过来。
王水生却猛地将手收回,眼神锐利地扫过他们:“但这钱,不是白拿的。你们得回去,在老坟地里找个向阳、地势稳妥的好穴口,还得把坑给我挖好、挖规矩了。明天一早,我要看着李大哥顺顺利利地下葬。你们办,还是不办?”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飞快地交流着。
二十块钱,在这年头足够一家人几个月的嚼谷,只是跑回乡下找块地、出把子力气挖个坑,这买卖太划算了。
堂兄第一个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点头:“办!办!这肯定办!水生兄弟你放心,强子是我们自家人,肯定给他找个风水宝地,把坑挖得妥妥当当!”
“对对付,一定办好!”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类似悲痛的表情。
王水生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行,既然答应,那就现在回去操办。钱,等明天李大哥安然下葬,我看着坟头垒好了,自然一分不少地给你们。现在,”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坚决,“不会给。”
几人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想到那二十块钱,终究还是没敢再啰嗦。
“今天,”王水生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冷了几分,“没给你们准备饭。没事就赶紧去办正事吧。”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
那几人讪讪地笑了笑,也不敢多留,互相拉扯着,嘀嘀咕咕地出了94号院的大门,想必是急着回乡下去“表现”了。
打发走了这群碍眼的苍蝇,王水生感觉院子里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他转过身,看向一直默默坐在灵堂旁、由娘家姐妹陪着的张雁,以及那几个一大早赶来、一直很守本分的张雁娘家人。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对赵三爷和田家大嫂道:“三爷,大嫂,麻烦你们帮忙张罗一下,做点晌午饭,招待一下嫂子的娘家人。忙活一上午了,不能让人饿着肚子。”
说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些钱和粮票,塞给田大嫂:“菜和粮食从我那儿出,多做点,实在点。”他现在不缺这点东西,更不想在这种事情上亏待了真正来帮忙的人。
田家大嫂接过钱票,叹了口气:“水生,你这……唉,知道了,放心吧。”
王水生点点头,重新走回灵堂前,在李强的灵床边坐下。他看着白布下安静的身影,默默地点燃了三炷新的香,插进香炉里。
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坚毅而疲惫的侧脸。
院子里,渐渐飘起了饭菜的香气,与香烛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心酸的人间烟火气。
王水生守着他的李大哥,心里盘算着明天的下葬事宜,他知道,真正的送别,才刚刚开始。而那二十块钱买来的“孝心”,但愿能换来李大哥最后的安宁。
他转身找到一直忙前忙后的赵三爷。
“三爷,”王水生语气沉重而诚恳,“还得麻烦您老一事儿。”
“水生,你说。”赵三爷叹口气。
“李大哥辛苦一辈子,不能就这么一块门板抬出去。我想给他置办一副好点的棺木,得是实木的,厚实点的,让他睡在里面……踏实点。”王水生声音有些沙哑,“您老经的事多,认得人多,能不能帮忙打听打听,哪儿能尽快买到一副好的?价钱不是问题。”
赵三爷点点头,理解王水生的心意:“是该这样。强子是个实在人,该有副好棺椁。你等着,我这就去问问。”
赵三爷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院门,去找相熟的老人打听。约莫过了个把时辰,赵三爷回来了,脸色有些凝重。
“水生,问着了。”赵三爷把王水生拉到一边,低声道,“现在木材紧俏,好棺木更是难寻。老刘头家倒是有一副现成的松木棺,料子厚实,漆也上得好,就是……价钱咬手,要这个数。”赵三爷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块?”王水生确认道。
“嗯。”赵三爷点点头,“这年头,这价钱确实高了,要不……”
“没事,三爷。”王水生毫不犹豫地打断他,“三十就三十,我出。李大哥值得最好的。麻烦您老跟那边说,棺木我们要了,让他尽快找人帮忙拉过来。”
赵三爷看着王水生眼神,知道他是真心实意要送李强最后一程,心中也是感慨,不再多言:“成,我这就去说。”
又过了不久,几个壮劳力抬着一副刷着深棕色厚漆的松木棺材进了94号院。棺材做工确实扎实,看着就让人心生一股沉甸甸的安稳感。
王水生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当场数了三十块钱交给了来人。
棺木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灵床旁边,敞开着,等待着它的主人。
安排好棺木,王水生又找到赵三爷:“三爷,明天发丧,得用车。板车不行,颠簸不说,也不够郑重。您看能不能再帮忙找一辆马车来?明天一早准时到院子门口等着。”
“马车……”赵三爷沉吟了一下,“行,我认识一个老把式,人实在,车也稳当。我去跟他说,明天一早准到。”
“哎,谢谢三爷,车钱我来付。”王水生感激道。他知道,这些繁琐的事情,多亏了有赵三爷这样经验丰富的老人主持张罗。
一切都在沉痛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王水生看着那副厚重的棺木,又看看灵床上仿佛沉睡的李强,心中默念:李大哥,兄弟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了。
明天,风风光光地送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