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迪!昨天你给我介绍的那两个黄皮猴子,到底是什么来路?!”电话刚一接通,马乐马拉斯压抑了将近一天的怒火就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对着听筒低吼道,语气生硬,完全没有了往日里刻意维持的、带着疏离感的礼貌。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戾气。
他握着听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王汉彰那张看似平静却带着冰冷威胁的脸,以及那个瘦猴一样的跟班在一旁挤眉弄眼的可恶模样。八万银元!赤裸裸的羞辱!还有那句“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威胁,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让他坐立难安。
马乐马拉斯在天津卫这块华洋杂处、龙蛇混杂的地界上混了这么多年,能从一个初来时几乎身无分文、籍籍无名的希腊小商人,摇身一变成为掌控着利润惊人的土耳其高级鸦片货源、日进斗金的地下大亨,靠的绝不仅仅是胆量和运气,更是审时度势和精心编织的关系网。
除了已经神秘消失的日本特务大迫通贞这座他最为硬实的靠山之外,他同样懂得如何用沉甸甸的金镑和绿油油的美元,精心编织另一张属于自己的保护网。
英租界中央巡捕房那位手握实权的格林警司,就是他重要的“保护伞”之一。每个月固定流入格林口袋的英镑,足以让这位警司对他的某些“特殊”货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在必要时提供“便利”。
以往,大迫通贞代表的日本特务机关势力和格林警司代表的租界执法势力,这两股力量交织成的保护网,足以震慑住绝大多数对他和他的暴利生意蠢蠢欲动的人,无论是天津本地的帮会,还是其他眼红他利润的洋行买办或者国际冒险家。
但是,土耳其大烟所带来的利润实在太过惊人了,那流淌着的几乎是液态的黄金,足以让任何理性在贪婪的烈焰面前化为灰烬,足以让最怯懦的亡命之徒也变得胆大包天,不惜铤而走险。
马乐马拉斯深知这一点,他从不把自己的安全完全寄托在那些官员和警察的“信誉”上。为了保障毒品生意的顺畅运行,更为了保障自身的身家性命,他未雨绸缪,很早就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因革命而流亡到天津、生活潦倒困顿的白俄人群。
在这群失去祖国、挣扎求生的前帝国子民中,他凭借丰厚的酬金,精心筛选并秘密招募了一批真正的亡命之徒。这些人里,不乏前沙俄军队的中低级军官,甚至还有一两个据说出身贵族家庭、如今却只能靠刀头舔血过活的落魄子弟。
他们在战争的残酷失败和流亡的艰辛屈辱中,磨砺出了一身戾气和精湛的杀人技艺,手底下大多背着不止一条人命,对金钱的极度渴望和对暴力的熟练运用,使他们成为最理想、也最可靠的护卫和打手。
这支由伊万诺夫带领的、隐藏在暗处的白俄小队,装备精良,心狠手辣,是马乐马拉斯除了官方关系之外,最后的、也是最值得信赖的私人武装保障力量。
此刻,在遭到格林警司隐晦的拒绝和警告后,这股隐藏的力量成了他复仇欲望的唯一寄托。他的计划简单而直接:先从房产中介桑迪这个软骨头嘴里,套出王汉彰和那个瘦子的具体信息、住址、活动规律。然后,就让伊万诺夫带着他那帮沉默寡言、下手狠辣的白俄兄弟们出动。他仿佛已经看到伊万诺夫那双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的蓝眼睛,在听到命令时闪烁出的残忍光芒。
不,不能简单地干掉他们。那样太便宜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佬了。马乐马拉斯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丝扭曲的狞笑,这笑容破坏了他原本还算端正、甚至带着几分南欧人特有浪漫气息的五官,显得格外狰狞。
要先抓住他们,像玩弄落入爪下的老鼠的猫一样,好好戏耍一番。他要看着他们跪在自己脚下,像最卑贱的乞丐一样磕头求饶,用最卑微、最恐惧的语言忏悔他们的无知和冒犯,舔舐自己的靴子。
在彻底洗刷掉昨天蒙受的屈辱之后,再让伊万诺夫用他们沙俄“传统”的、最残忍的方法,慢慢地……送这两个该死的黄皮猴子下地狱!他似乎已经能听到那两个人临死前凄厉的哀嚎,这想象让他因愤怒而灼烧的内心,感受到了一丝病态的冰凉和快意。
电话那边的桑迪,显然被马乐马拉斯这前所未有的愤怒语气吓了一跳。他沉默了两秒,立刻用一种带着委屈和无辜的腔调说道:“马勒,我亲爱的朋友,你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我给你介绍的,当然是有实力、有诚意买下你那座电影院的潜在客户啊。相信我,王先生他们绝对有那个实力完成交易!”桑迪试图缓和气氛,并再次强调王汉彰的“实力”,话语中似乎另有所指。
“实力?诚意?狗屁!”马乐马拉斯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但嘴上却强压着怒火,他知道现在还需要从桑迪这里获取信息,“桑迪,别跟我绕圈子!我现在要知道那两个人的具体信息!住址,背景,经常去的地方!我有些……‘细节’,还需要和他们‘深入’商量一下!”他刻意加重了“细节”和“深入”这两个词,相信桑迪这个老油条能明白他的潜台词。“当然,我马乐马拉斯做事,从来不会让朋友白忙活,这里的规矩,我明白!”他抛出了诱饵。
电话那边的桑迪犹豫了一下,声音带着些许为难:“马勒……你知道的,这……这不太合规矩。我们这行,最重要的是为客户保密,我……”
“一百块大洋!”马乐马拉斯生硬地打断了他,语气不耐烦至极,他的船票就定在一个星期之后,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麻烦,然后带着钱远走高飞,“桑迪,听着,我现在就给你一百块大洋!只要你告诉我那两个人的详细信息,事成之后……你还会得到四百块!整整五百块大洋!桑迪,你心里清楚,就算我这电影院按正常价格卖出去,你能拿到手的佣金,恐怕也不过如此吧?而且还需要等待多久?”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只能听到桑迪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五百块大洋,这无疑是一笔足以让人心动甚至铤而走险的巨款。马乐马拉斯能想象到桑迪此刻内心的挣扎和贪婪的发酵。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桑迪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呃……好吧,马勒,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不过,这种事情在电话里说,终归是不太安全。我……我马上要去荣业大街那边谈一单生意,如果你方便的话……一个小时后,我们可以去荣业大街的魁盛茶楼见面聊聊。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面谈比较……稳妥。”他的提议听起来合情合理,透着干他们这行特有的小心。
马乐马拉斯的脑子被愤怒和报复的念头占据,警惕性已然降到了最低。他只想尽快拿到信息,然后展开他的报复计划。去英租界以外的中国地界虽然有点风险,但魁盛茶楼那种公共场所,又是大白天,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更何况,他内心深处的种族优越感让他下意识地轻视了中国地界的危险性。
“好吧!”马乐马拉斯几乎没有多做思考,便答应下来,“一个小时后,魁盛茶楼见!桑迪,别再耍花样!”他最后不忘威胁一句。
挂断电话,马乐马拉斯心头的怒火似乎稍微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展开行动的急切和一丝复仇的快感预演。他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仰头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没能完全驱散他心中那团冰冷的火焰。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英租界“井然有序”的街道,幻想着王汉彰和许家爵在他脚下哀嚎求饶的场景。
愤怒,已经让他彻底失去了一个逃亡者应有的、最基本的理智和判断力。他就像一头被挑衅后、不顾一切冲向陷阱的困兽,眼里只有假想的敌人,却忽略了周围潜伏的真正危险。
他回身,从抽屉的暗格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良的勃朗宁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夹,然后揣进了长袍的内兜里。这让他感觉稍微安全了一点。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马乐马拉斯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中式棉长袍,头上扣着一顶显得有些滑稽的瓜皮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他叫了一辆人力车,说出了“魁盛茶楼”这个地址。他需要低调行事。
大年初三的正午时分,阳光勉强穿透冬日的薄雾,照射在南市嘈杂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各种小吃的香气以及人群聚集特有的体味。
人力车夫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费力地穿行,马乐马拉斯坐在车上,看着完全不同于租界的、充满鲜活甚至粗野生命力的中国市井景象,眉头紧锁,内心充满了厌恶和不适应。他拉了拉帽檐,将身体往车里缩了缩,只想尽快结束这次会面,拿到他需要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