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利顺德大饭店,这座矗立在英租界河畔的豪华建筑,今夜注定不会平静。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危险,王汉彰提前就让泰隆洋行的弟兄们扮作各色人等,把利顺德饭店里里外外、从上到下都摸了个遍。
这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日本人确实提前在饭店里面动了手脚,而且手段极其阴险歹毒。就在预定会面的三楼包房斜对面的公共卫生间里,一个机灵的弟兄在检查抽水马桶水箱时,发现了一枚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定时炸弹。
炸弹连接着一个定时器,预定的爆炸时间正是晚上的七点半左右。只要时间一到,剧烈的爆炸就会瞬间吞噬整个卫生间,甚至波及到外面的走廊和邻近的房间。这分明是要制造一场事故的架势。
据饭店的经理战战兢兢地回忆,那个卫生间恰好是一个三天前刚刚入职的年轻服务生负责整理的。当洋行的兄弟们按照描述去找这个服务生时,果然早已人去楼空,连行李都没有留下,只在宿舍床铺下发现了几张崭新的日元钞票。
不但如此,在利顺德饭店一楼的豪华舞厅里,今晚也突然冒出来十几个陌生的东洋面孔。虽然他们个个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三三两两地坐在卡座里,面前摆着威士忌,看上去像是在津各日本洋行的职员在此联谊。但从他们那挺得笔直的腰板、沉稳有力的步伐、以及那双即使在谈笑风生时也不忘警惕扫视四周的眼睛来看,这些人分明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汉彰,这他妈就是一场鸿门宴!彻头彻尾的鸿门宴!在赶来利顺德的汽车上,秤杆一边开着车,一边语气沉重地劝说,卫生间里藏炸弹,舞厅里埋伏兵,小日本这是摆明了没安好心!要不……咱们找个借口推了?或者改个地方?
安连奎也在一旁瓮声瓮气地附和:秤杆说得在理!妈了个逼的,小鬼子玩阴的,咱们不能往火坑里跳啊!谁知道那包房里还藏着什么花活儿?
王汉彰坐在后排,脸隐没在车窗外的霓虹灯掠过形成的明暗交错中,看不清楚表情。他何尝不知道这是龙潭虎穴?但他更清楚,自己根本没有选择。
如果今晚他王汉彰不敢准时出现在利顺德饭店的大厅,那么明天一早,王汉彰被日本人吓得屁滚尿流,连面都不敢露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天津卫。他在南市三不管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将荡然无存,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商户会立刻离心离德,兴业公司这块牌子也就彻底砸了。
有时候,在这天津卫的江湖里,面子比性命还要重要。这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辱,更是生存的根基。
不必说了。王汉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鸿门宴也得闯。刘邦当年去了,才有了后来的汉家天下。咱们今天去了,就是要告诉日本人,也告诉天津卫所有盯着咱们的人,我王汉彰,不是吓大的!
下午六点四十五分,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稳稳地停在了利顺德大饭店气派的大理石台阶前。车门打开,王汉彰和安连奎先后下车。王汉彰穿着一身定制的黑色毛料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头上戴着一顶深灰色的礼帽,帽檐压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礼数,又遮住了部分眉眼,让他显得更加深沉难测。他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目光平静地扫过饭店门前辉煌的灯火和往来的人流。
安连奎则紧紧跟在王汉彰身后半步的位置。他穿着一件厚实的过膝呢子大衣,这让他本就魁梧的身材显得更加庞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看上去就像是一头巡视领地的大熊瞎子。
他一边走还一边不自在地扯着大衣领子,嘴里不满地低声嘀咕:操他娘了个逼的,勒死老子了!我他妈当年娶媳妇的时候,都没穿过这么板正的呢子大衣!这料子是不错,厚实,可这他妈要是一会儿动起手来,被枪子儿打几个窟窿,或者溅一身血,那可真是白瞎了这好几十块大洋了!
王汉彰没有回头,仿佛没听到他的抱怨。他从西装口袋里熟练地掏出一枚亮闪闪的两角小洋,手指一弹,那银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到了快步迎上来的门童手里。他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身后的安连奎说:一会儿进去,沉住气,看我眼色行事。我估计,在英国人的地盘上,日本人也不敢轻易动手。
安安连奎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冷哼,同样低声回应:哼,打起来?打起来老子也不怵他们!你放心,真要到了那一步,你记着,第一时间就往桌子底下钻,剩下的交给我!
安连奎之所以有如此底气,是因为他这身看似笨重的大衣之下,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军火库。腰间一巴掌宽的板儿带上,插着两把机头大张,时刻处于击发状态的西班牙皇家牌盒子炮,枪把上的烤蓝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呢子大衣的内衬两侧,巧妙地缝制着特制的挂带,下摆处赫然挂着一支装着圆形弹鼓的英国仿制汤姆森冲锋枪,弹鼓里压满了黄澄澄的.45口径手枪弹。这火力,足够瞬间压制一个小队的敌人。
王汉彰自然也非毫无准备。他的腋下枪套里藏着一支大威力的马牌撸子,腰后的枪套里是一把威力不俗的俄国纳甘转轮手枪,甚至在脚踝处还绑着一只极其隐蔽、适合近距离应急的德国造ppK手枪。
而最关键的是,在他的西装内衬里,绑着一捆烈性炸药,引信就缠绕在他的手指上。他早已下定决心,日本人真要是跟他玩阴的,不惜撕破脸皮也要置他于死地,那他王汉彰也绝不会任人宰割。大不了,就天塌大家死,一起粉身碎骨!论玩命,王汉彰还从来没有怕过谁!
两人迈步走进利顺德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厅。水晶吊灯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线,将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得熠熠生辉。穿着体面的洋人、华人绅士和淑女在大厅里穿梭往来,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雪茄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味,一派奢华安逸的景象。
然而,在这片浮华之下,王汉彰却能敏锐地感觉到几道若有若无的、带着审视和冰冷意味的目光,从大厅的角落、从二楼的回廊处投射过来。
王汉彰正打算走向前台,询问经理是否有人预定了包间并在等候自己。就在这时,他的二师兄毕瑞欣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略显僵硬和紧张的笑容,额头上似乎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师弟,你可算来了!我在这边等了你半天了!怎么现在才到?茂川先生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毕瑞欣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埋怨。
王汉彰还没来得及开口,站在他身后的安连奎就不乐意了。他往前微微踏出半步,庞大的身躯顿时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他冷笑着,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斜睨着毕瑞欣,毫不客气地回怼:干哈啊?催命呢?上坟也没这么着急的吧!搞清楚状况,现在是你们那个什么茂川先生求着要见我们,不是我们上赶着要拜见他!咋的,见个日本人我们还得沐浴更衣、三步一叩首呗?你他妈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的孝子贤孙?
毕瑞欣被这番夹枪带棒、毫不留情的话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本打算端起师兄的架子呵斥安连奎两句,但一接触到安连奎那几乎能杀人的凶狠眼神,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如同实质般的、经历过尸山血海的危险气息,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又被吓了回去!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把目光转向王汉彰,脸上挤出一个更加尴尬甚至带着几分哀求的笑容,语气软了下来:小师弟,你看这……你也是知道的,我、我就是个中间传话的人,身不由己啊……茂川先生确实已经等候多时了,你看,咱们是不是……别让他等太久?不要让我太难做……
王汉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这位二师兄的鄙夷又多了几分,但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导感:二师兄放心,咱们自家师兄弟,我肯定不能让你为难。走吧,你在头前带路。
毕瑞欣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地转身,引着王汉彰和安连奎向着通往三楼的宽阔大理石楼梯走去。安连奎在经过毕瑞欣身边时,故意用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撞得毕瑞欣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却敢怒不敢言,只能讪讪地扶了扶歪掉的金丝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