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彰猛地拉回窗扇,将下面的铜制插销死死锁住,发出一声脆响,在这突然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窗外,那不祥的轰鸣声余韵似乎还在寒冷的夜空中回荡,震得人心发慌。
他快速地转过身来,面色沉重如铁,目光锐利地看向惊慌失措的本田莉子。屋内温暖的灯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那双总是含情带怯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王汉彰深吸一口气,语气急促而不容置疑:听着,莉子,外面可能出大事了!这声音听着不对劲,不像是寻常的动静,我得立刻出去看看情况!在我没有回来,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锁好门,绝对、绝对不要给任何人开门,也不要出门!听见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焦灼和决绝,让本田莉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王桑!那......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像是打雷,又不像......闷得让人心慌......你要去干什么?外面是不是很危险?她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的衣袖,却又不敢,声音颤抖得厉害。
王汉彰一边迅速地系着棉袍的盘扣,试图掩盖肋下依旧传来的阵阵钝痛,一边语速极快地回答,目光却警惕地扫向窗外:听上去,像是在打炮!距离不近。当然,也有可能是什么地方发生了爆炸。哎......这节骨眼上,恐怕是......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种山雨欲来的不祥预感已经浓重得弥漫在温暖的房间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转身就要冲向门口,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只见他猛地刹住脚步,毫不犹豫地弯下腰,这个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眉头紧蹙,但他强忍着,动作依旧迅捷地撩起棉袍下摆和里面的衬裤,从右脚踝处一个极其隐蔽的特制枪套里,抽出一支小巧精致、泛着蓝黑色冷光的瓦尔特ppK手枪。
在莉子惊恐的注视下,他熟练地一声卸掉了弹匣,手指灵巧地一拨,检查了一下黄澄澄的子弹是否压满——七发9毫米子弹,一颗不少,整齐地排列着。
他再次地一声将弹匣用力推入握把,严丝合缝。随后右手拇指和食指合力,一声清脆地拉动枪机,将一颗子弹稳稳地推入枪膛,完成了击发准备。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
本田莉子一脸惊恐地看着王汉彰这一连串熟练而冰冷的动作,尤其是那支在灯光下闪着无情寒光的手枪,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声音止不住地发颤:你......你拿枪干什么?我们应该……”
王汉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拇指扳开了击锤,使其处于待击状态,然后地一声轻响,关上了握把侧面的保险开关。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拉过本田莉子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将这支沉甸甸、冷冰冰的杀人武器塞进了她的手里。
他的语气尽量保持镇定,但语速很快,像是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紧急培训:听好,莉子,这支枪一共能装七发子弹,现在满膛。看见握把侧面这个小小的金属开关了吗?往上面拨,露出Sicher这个德文词,也就是安全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扳机是锁死的,扣不动!这是保险。你要使用的时候,必须用拇指把这个保险阻铁往下拨,直到露出Feuer(射击)的位置,这时候再扣动扳机,子弹就能发射出去!来,拿稳它!感受一下它的重量!
你......你为什么给我这个?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出什么天大的事了?本田莉子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这支充满不祥气息的武器,手往回缩,仿佛那是一条毒蛇。
可王汉彰却用力握住她冰凉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将枪牢牢按在她掌心,语气沉重得如同窗外的夜色:我也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是我的直觉,还有刚才的炮声,都在告诉我情况可能非常、非常不妙!这把枪你拿着防身!以防万一!我已经关上了保险,现在是绝对安全状态。但记住我的话,需要的时候,往下拨开关,对准威胁,果断扣扳机!不要犹豫!你知道大概怎么用吧?他紧盯着她的眼睛,寻求一个确切的、能让他稍微安心的答案。
本田莉子感受到枪身那冰冷坚硬的重量和王汉彰手中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终于颤抖着、笨拙地接过了枪,那重量几乎让她纤细的手腕不堪重负。她点了点头,努力回忆着遥远的记忆:我......我在女子学校的时候,参加过几次必要的军训,学过......学过怎么开枪射击......打过靶......但这真实的、装满子弹的武器带来的恐惧感,远非当年的训练所能比拟。
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恐惧,但更多的,是对王汉彰深深的关切:王桑,我知道我留不下你。但是,请你......请你一定要万分注意自己的安全,我......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拜托了............说着,本田莉子冲着王汉彰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眶中滑落,滴落在光亮的地板上。
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却又强装镇定、一脸忧色的女孩,王汉彰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咬了咬牙,硬起心肠,开口说:“莉子,你自己……多加保重吧!万一……万一我不能回来,你就带着那笔钱去美国,去巴西!但是千万不要留在天津,也不要会日本。听见了吗?”
本田莉子强忍着泪水,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王桑,我答应你。但是,我会一直等着你回来的!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王汉彰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这间屋子的温暖都刻在心里,随即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犹豫,一把拉开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昏暗楼梯的拐角处。
地一声,沉重的关门声骤然响起,彻底隔绝了屋内温暖的灯光和女孩那饱含担忧与泪水的目光,也将他投入了外面未知的、寒冷的危险之中。
从法租界的贝当路出来,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北风愈发萧瑟,呼啸着卷起地上枯黄的梧桐落叶,在空荡荡、黑黢黢的街面上打着旋,互相摩擦碰撞,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更衬出四周的死寂。
仅仅一个多小时之前,这里还是热闹非凡、霓虹闪烁、被称为东方小巴黎的繁华之地杜总领事路,此刻竟变得人际凋零,一片诡异的沉寂与黑暗。
绝大多数店铺早已慌忙上紧了门板,熄灭了灯火,仿佛生怕一丝光亮会招来灾祸。只有极少数胆大的店家还亮着几盏灯,却也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从缝隙中透出的微光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增添了几分鬼祟和不安。
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一队队穿着黑色制服、头戴斗笠、肤色黝黑的安南士兵,背着过时的法制勒贝尔 m1886 步枪,正神情紧张、默不作声地推着堆满沙包、木料和铁丝网的架子车,在一名挥舞着手杖、神色严峻的法国军官的低声指挥下,匆忙地向法租界与日租界交界的方向跑步前进!
沉重的车轮碾过冰冷的柏油路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更加重了紧张欲裂的气氛。
一个法租界巡捕房的华人警察,手臂上戴着字样的袖标,手中紧握着一根黑色的短警棍,正站在路口,对着阴影里几个还在探头探脑、似乎不知危险为何物的闲人声色俱厉地大声驱赶,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快走!快走!有你妈嘛好看的?没见过打仗啊?想吃枪子儿是吗?赶紧都滚回自己家去,锁好门!别在外面乱晃荡找死,枪炮可你妈不长眼啊……
王汉彰心中焦急,没有在此多做停留。他快步走到街口,幸运地拦下了一辆空着的胶皮车,压低声音对车夫说了句“英租界,威灵顿道,泰隆洋行,快!多给钱!”车夫看他脸色凝重,又听到“多给钱”,不敢多问,拉起车飞快地跑了起来。
车子穿过变得异常冷清而弥漫着紧张恐慌情绪的街道,沿途可见零星也有其他匆忙赶路的人,无不面露惊惶,行色匆匆。很快,车子回到了英租界威灵顿道的泰隆洋行。
洋行一楼公事房的灯光还异常明亮地亮着,在这片大多已陷入黑暗的街区里显得格外醒目。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人影剧烈晃动,电话铃声尖锐刺耳、此起彼伏,几乎没间断过,一种极度紧张、忙碌、近乎爆炸的气氛隔窗都能感受到。
王汉彰推门而入,只见秤杆正满头大汗地抓着电话听筒,几乎是吼叫着在和对面对话:“……什么?看清了吗?确定是往闸口电话局去了?妈的!继续跟!小心点,别暴露!有消息立刻打回来!”他猛地撂下电话,一抬头正好看到王汉彰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又焦急万分的神情。
他赶紧放下电话,几步冲到王汉彰身旁,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汉彰!你可回来了!出大事了!就在晚上八点半左右的时候,日租界里面突然冲出来一大群人,好几千号人!他们都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人工作服,打着旗子,喊着口号,说是要去市政府请愿,守在路口的天津保安队不让他们出去,双方就起了冲突!”
“冲突?工人?”王汉彰猛地一愣,心中那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攀升至顶点,哪来的这么多工人?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