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彰回到法租界内的泰隆洋行总部时,已是深夜三点。洋行所在的这座三层小楼同样灯火通明,气氛肃杀。门口加派了双岗,暗处还有流动哨,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他没有丝毫休息的意思,甚至没有脱下沾着夜露寒气的大衣,而是立即派人将手下的几员大将全部召集过来。复仇的计划必须立即制定,每拖延一刻,袁文会就可能多一分准备。
凌晨三点半,泰隆洋行二楼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长长的红木会议桌旁坐满了人,都是泰隆洋行在各个层面的核心人物。
十几个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试图用尼古丁来压制内心的愤怒、焦虑与疲惫。窗户紧闭着,房间里青蓝色的烟雾浓得几乎化不开,呛得人眼睛发酸发疼。巨大的陶瓷烟灰缸里早已堆满了烟蒂和烟灰,像一座座小小的坟茔。
王汉彰坐在会议桌的上首位置,脸色阴鸷得可怕,眼神中压抑着风暴。他环视了一圈在场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看到他们脸上同样的悲愤和跃跃欲试的复仇渴望,缓缓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眠和情绪激动而异常沙哑:“高森的情况,弟兄们大概都知道了。侥幸,捡回一条命,但以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难说。”
“但是,跟着他去监视静园的那四个弟兄……都没能回来。尸体现在还在日本人的地盘上!”
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红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茶杯嗡嗡作响。“我王汉彰,没多大本事!但替自家兄弟报仇雪恨这件事,就算是把这条命豁出去,我也要干!但是……”
他话锋一转,强行控制住情绪,继续说:“咱们不能蛮干,不能拿着弟兄们的性命去填袁文会的坑!所以,我把大家伙叫过来,就是要商量个章程,下一步,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秤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因激动而变得通红,像一条蜈蚣在爬行。“这还有嘛可商量的?!”
他吼声如雷,面目狰狞的喊道:“汉彰,你要是信得过我秤杆,我这就带着我手下的弟兄,直接去端了袁文会的老窝!妈了个逼的,都是一个肩膀扛着个脑袋瓜子,谁他娘的比谁多根基巴?我就不信这个邪!他袁文会是三头六臂还是铜皮铁骨?别管他有多牛逼,一颗子弹下去,照样得他妈蹬腿儿见阎王!咱们的兄弟,不能白死!”
秤杆这番充满血性的话,瞬间点燃了会议室里不少年轻气盛、讲究快意恩仇的弟兄的情绪。好几个人跟着嚷嚷起来,群情激愤,恨不得立刻抄起家伙就冲出去。
但王汉彰心里清楚,秤杆勇猛有余,却谋略不足,办事全凭一个“猛”字,根本不考虑后果。袁文会既然敢对自己的人动手,必然已经预料到泰隆的报复,此刻肯定不知藏匿在哪个隐秘角落,或者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现在贸然带人去找他算账,无异于以卵击石,往烧红的铁板上撞,除了徒增伤亡,毫无意义。
虽然心里不认可,但王汉彰也不能直接驳斥,寒了兄弟们的心。他勉强笑了笑,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血债必须血偿!这一点毋庸置疑!其他人呢?还有什么别的看法?二子,你怎么看?”
坐在靠近门口位置的许家爵应声站了起来。他先是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那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的中分头发,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彰哥,不是我许家爵胆小怕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咱们得看清现实。”
他顿了顿,看向王汉彰,开口说:“据我掌握的情况,袁文会最近这半年,和日本的青木公馆搭上了线,合作搞了一个什么‘普安协会’!这个协会也不知道是干嘛的,反正只要加入这个协会,当场就给五十块现大洋!这才几个月工夫,就招揽了上千号亡命徒!这还仅仅是我打探到的明面上的人数,暗地里究竟有多少人,我估摸着,没有三千,也得有两千!”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让刚才还有些躁动的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许家爵身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远超一场简单的火拼。
许家爵见镇住了场面,继续分析道:“而且,袁文会本身在南市一带的烟馆、赌场、妓院,就有十几家之多,每天流水一样的进账,少说也有上万大洋!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的王八都他妈大三辈儿!咱们泰隆洋行虽然也有些家底,弟兄们也个个都是好样的,但要是就凭咱们现在这百十来号人,去跟兵强马壮、财大气粗还有日本人撑腰的袁文会硬碰硬,那……那恐怕真是以卵击石,胜算渺茫啊!”
他看到对面的秤杆面色不善地瞪着自己,刚想坐下的身子又忙不迭地挺直,补充道:“我许家爵绝不是怕死!彰哥,各位兄弟,只要你们一句话,我立马揣上手榴弹就敢去炸了袁文会的赌场!我这话,纯粹是为了咱们泰隆着想,不想看到更多的兄弟白白送死啊!”
王汉彰面无表情,目光转向坐在下首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先云:“先云,你平时主意多,说说你的看法。”
张先云是王汉彰东局子分局当差时的老下属。此人心思缜密,处事冷静,负责管理泰隆洋行内部诸多杂务和新招募人员的安置,是王汉彰的得力臂助。听到点名,张先云沉稳地站了起来。
“家爵兄弟说的,是实情,也是眼下最大的难题。”他开口便肯定了许家爵的判断,这让秤杆不满地哼了一声。
张先云继续道:“袁文会攀上了日本人这棵大树,势力确实在急速膨胀。此消彼长,如果我们现在选择跟他全面开战,硬碰硬,吃亏的肯定是我们。”
他话锋一转,走到墙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天津市地图前,指向上面几个用红圈标记的地点:“但是,报仇并非只有硬拼这一条路。袁文会这些年在天津卫横行霸道,得罪的人可不止我们泰隆一家!想要他命的大有人在!”
他的指示棒依次点过侯家后、法租界边缘、太古码头等几个地方,“侯家后的‘蝎子’刘,法租界的小四辈,还有太古码头的巴大爷,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对他恨之入骨,只是苦于势单力薄,不敢动手而已。”
张先云转过身,面向众人,目光炯炯:“我建议,咱们暂时隐忍,不要急于一时。当前首要之事,是联合所有与袁文会有血仇的势力!大家拧成一股绳,形成合力,共同对付袁文会!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胜算!”
总算是听到一个靠谱的回答了,王汉彰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从黑风口来的安连奎却站了起来,冲着王汉彰拱了拱手,开口说:我说两句啊!张兄弟说的联合纵横,是长远之计,是高招,我赞成。但是呢……”
他话锋一转,继续说:“咱们这边刚刚死了四个弟兄,高森兄弟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如果咱们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屁都不放一个,那袁文会那条老狗会怎么想?他肯定以为咱们泰隆怕了他!以后不仅会更加肆无忌惮地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恐怕连其他还在观望的势力,也会小瞧了咱们,觉得咱们是软柿子,不敢跟咱们联合了!”
安连奎脸上露出老辣的笑容:“所以嘛,依我看,咱们得两手准备。一方面,按照张兄弟说的,派人去秘密联络袁文会的其他对头,合纵连横,这是根本。另一方面……”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也得立刻给他袁文会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疼,知道咱们泰隆不是好惹的!咱们不用直接去捅他的老窝,那样太蠢。咱们可以零敲碎打,敲掉他几个来钱快的烟馆或者赌场,干掉他几个在外面的得意手下和爪牙!剪除他的羽翼,让他变成没毛的公鸡!最关键的是,干得漂亮点,让他抓不到把柄,不知道是谁干的!让他疑神疑鬼,寝食难安!我在黑风口的时候,就专门干这种活的,保准干净利落!”
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小师弟,咱们不妨两手准备,一边合纵连横,联系袁文会其他的仇人,形成一股合力一起对付他。另一边让我带着人,先剁他两只狗爪子,省的让外人小看了咱们。你觉得怎么样?
如何对付袁文会,王汉彰心里其实也一直在权衡。高森的仇必须要报,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但一旦全面开战,就将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势必会将整个泰隆洋行拖入深渊,甚至可能暴露更深层的秘密。从目前敌我力量对比和局势来看,安连奎提出的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两手策略,无疑是最实际、最稳妥的选择。
他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安师兄不愧是老江湖,思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双管齐下!”
他看向张先云,“先云,联络其他势力的事,就交给你去办,要隐秘,要快!”
他又看向安连奎,“安师兄,动手的事情,你多费心,挑选绝对可靠、手脚麻利的弟兄,计划周详,务必要快、准、狠,而且要像你说的一样,干净,不能留下任何指向咱们的证据。”
他正要继续分配具体任务,会议室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负责洋行今夜值班的一名弟兄神色紧张地快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到王汉彰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声急促地说道:“詹姆士先生打来了电话,要你赶紧去接听电话!他说有紧急事情!”
王汉彰看了看怀表,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詹姆士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肯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他点了点头,对着开会的众人说道:行了,今天的会就先开到这儿。大家先回去休息,但都给我打起精神,保持警惕,随时待命!具体行动安排,我会再另行通知。我先去接个电话。
来到了值班室的电话机旁,王汉彰拿起了听筒,开口说:”先生,我是王汉彰!“
电话那边的詹姆士听上去丝毫没有睡意,只听他用一种异常兴奋的语调说道:王,放下你手中的一切工作!一个小时之后,到我家来接我。早晨六点之前,我们要赶到怡和码头!在那里,你将见证大英帝国的荣耀!他的声音中透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似乎有什么重大事件即将发生。
王汉彰愣住了,他原本以为詹姆士是要过问监视溥仪的事情,却没想到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指令。他下意识地追问:先生,发生了什么?需要我带多少人?
就你一个人来!詹姆士的语气不容置疑,穿上你最得体的西装,这将是你永生难忘的时刻!电话随即被挂断,留下王汉彰握着听筒,满心疑惑地站在原地。
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微微发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王汉彰不知道詹姆士所谓的是什么,但他隐约感觉到,天津的局势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他,正处在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