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昀沉默着,目光掠过方云丽染血的衣襟,掠过刘盛昌惊愕的脸,最终投向碧云城的方向。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连接着那片即将被血与火吞噬的城池。
出手救下方云丽和刘盛昌,已经是他打破自身“不涉因果、不惹麻烦”原则的极限了。
他非常清楚,钱凡与孙坤的死,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而浪尖之上,必然是那位来自丹香阁、坐镇钱孙两家背后的大人物!
此刻抽身离去,凭借“九天神火踏”的神通,他有绝对把握在任何人反应过来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家的兴衰存亡,与他何干?
今日救下方云丽一命,已算是还了那三个月的收留之恩,仁至义尽。
他的路在远方,墨琼和啸天还在那里等他汇合,寻找九州鼎碎片的旅程刻不容缓。
任何不必要的暴露和卷入更深的漩涡,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麻烦。
权衡只在瞬息之间。
陈昀心中已有决断。
他上前一步,伸手稳稳扶起方云丽,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声音平静却带着疏离:“方小姐,请起。抱歉,方家之事,恕陈某无能为力。”
方云丽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骤然黯淡,但她并未纠缠,只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失望与焦虑,郑重抱拳:“陈兄之意,云丽明白。今日救命之恩,方家没齿难忘!若……若方家能侥幸度过此劫,必有后报!”
她语速极快,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濒临绝境也不失体面的倔强。
话音未落,她已猛地转身,体内蕴灵境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爆发,化作一道决绝的流光,朝着碧云城方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着父亲和族人的生死!
刘盛昌捂着剧痛的胸口,看着方云丽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陈昀,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是青霖圃的承包管事,与方家是合作,是依附,却并非方家的死士。
方家倒了,他最多失去这份安稳的营生,重新回到山林里刀口舔血采集野药的日子。
让他为了方家去拼命?他做不到。
这或许,也是方云丽推行“划小承包”制度后,凝聚力上的隐痛。
陈昀没有立刻离开。
他默默帮着刘盛昌和其他幸存的药农,收敛了同袍的尸体,简单清理了狼藉的药田。
血腥味与灵草汁液混合的气息在夜色中弥漫,沉重而压抑。
入夜,药田边燃起一堆篝火。
陈昀和刘盛昌围着一个简陋的小铁锅,锅里的肉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刘盛昌是个懂生活的人,纵然修为到了灵海境早已辟谷,但口腹之欲却从未放下。
此刻,他忍着伤痛,翻动着锅里的肉块,试图用食物的烟火气驱散心中的阴霾。
“老刘,方家若真倒了,你有何打算?”陈昀撕下一块烤得焦香的肉,随口问道。
火光映照着他平静的脸庞。
刘盛昌本就是一个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散修——苦笑一声,灌了一口辛辣的劣酒:“还能咋办?重操旧业呗!回山里,找那些药田种不了的稀罕玩意儿去。刀口舔血,总比饿死强。”
他早年就是靠采集险地灵药起家,后来才安定下来承包了方家的药田。
他又抿了口酒,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傍晚有伙计从城里传回消息了……方二小姐赶回去了。方家……虽然损失不小,死了些人,但没被攻破。钱家和孙家……暂时退走了。”
陈昀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钱凡和孙坤不明不白死在你这药田里,那两家现在首要的,是查清死因。方家,暂时赢得了一点喘息之机。”
“是啊,”刘盛昌看着陈昀,眼神中带着一丝感激和了然,“你虽然没去方家,但杀了那两个狗东西,就是给方家争取了时间。这份情,老刘我记在心里。”
陈昀放下手中的肉,目光投向黑暗中碧云城隐约的轮廓,语气平淡却坚定:“我无意卷入其中。今晚就走。”
刘盛昌闻言,没有丝毫意外。
他举起手中的酒碗,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尽管牵动了伤口让他龇牙咧嘴:“虽然看不透你的来历,但老刘我混了这么多年,眼力劲还是有点的。你绝非池中之物!碧云城这滩浑水,确实不配留你。祝你前程似锦,大道通天!干了!”他仰头将碗中劣酒一饮而尽。
陈昀也端起一碗清茶,与刘盛昌的碗轻轻一碰:“刘管事,保重。”
与刘盛昌这种人打交道,有种奇特的舒服。
他修为不高,心思却剔透,知进退,懂分寸。
刘盛昌看着陈昀,心中无比笃定:能举手投足间灭杀蕴灵如屠狗的人物,其来历和所图,必然惊天动地!碧云城,不过是其漫长旅途中的一个驿站罢了。
……
同一时间,碧云城,钱家灯火通明的大厅内,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主位上端坐着一人。
他身着华贵的丹师袍服,袖口绣着代表丹香阁身份的云纹丹鼎,周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正是钱孙两家倚仗的靠山——丹香阁管事,周成海!
化神境初期修为,堪堪开了十个窍穴。
周成海面色阴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突破化神境不久,在丹香阁根基尚浅,炼丹天赋也平平无奇,急需培植自己的势力。
钱孙两家的投靠和许诺的供奉,对他而言正是雪中送炭。
拿下根基不稳、家主力衰的方家,本应是手到擒来的功绩,是他稳固地位的第一步!
下首的钱家家主钱泰和孙家家主孙茂,皆是蕴灵中期修为,此刻却如同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脸上交织着恐惧、愤怒和不解。
“废物!一群废物!”周成海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声音如同寒冰刮过,“方士辉那老东西强行出手,已是强弩之末!方云丽一个小小蕴灵初期,竟能杀出重围赶回方家?还让你们狼狈退走?两个蕴灵境,去伏击一个,还都死了?!你们是去吃屎的吗?!”
钱泰额头冷汗涔涔,声音带着哭腔:“周大人息怒!息怒啊!实在是……太诡异了!孙坤和钱凡死得太快,太干净了!我们……我们怕啊!怕是不是方家在丹香阁的后台,冯星元大人他……”
“哼!”周成海冷哼一声,打断了钱泰的臆测,“冯星元?他还在丹阁闭关炼制那炉‘凝魄丹’,根本没离开过一步!不是他!”
“不……不是冯大人?”孙茂眼中闪过一丝侥幸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取代,“那……那会是谁?能如此轻易灭杀蕴灵……”
“查!”周成海猛地一拍扶手,声音斩钉截铁,“立刻给我去查!查清楚青霖圃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钱凡和孙坤是怎么死的!那个出手的人是谁,什么来历!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查出来!”
他心中同样惊疑不定。
能瞬杀两个蕴灵境,对方实力至少也是蕴灵后期甚至巅峰!
这小小的碧云城,何时藏了这样一条过江龙?
不查清楚,他寝食难安!
他的化神境界,本就是丹药堆砌下,强行突破,甚至可以说是侥幸!
他本身是个炼丹师,不善战斗,他的战斗力并不强。
“是!是!大人!我们马上去查!”钱泰和孙茂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应诺。
只要不是丹香阁更高层的人出手,他们就还有翻盘的希望!两家各损一个蕴灵境,已是伤筋动骨,若不趁方家同样虚弱之时将其彻底碾死,日后必遭反噬!
周成海看着两人匆忙离去的背影,眼神阴鸷。
他需要答案,一个能让他安心、也能让他决定下一步如何落子的答案。
……
陈昀当夜便离开了青霖圃,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刘盛昌站在药田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捂着依旧疼痛的胸口,长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彻底结束了。
碧云城,彻底陷入了风暴的中心。
钱、孙、方三家的争斗从暗流涌动变成了台面上的血腥厮杀,搅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城主府大门紧闭,装聋作哑。
那位蕴灵后期的城主大人憋屈无比,头顶有丹香阁化神压着,手下这点力量根本不够看,只能祈祷他们快点打出个结果,自己好出来收拾残局。
扯人皇殿的虎皮?他这点斤两,连最低级的“巡界卫”编制都够不上,扯不动!
三家的争斗,成了碧云城修士们茶余饭后最劲爆的谈资,街头巷尾,酒楼茶馆,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昨天方家二小姐在城外药田差点栽了!据说是被一个神秘人给救了!”
“对对对!就在老刘管的那个青霖圃!钱家的钱凡和孙家的孙坤,两个蕴灵境大佬,都折在那儿了!”
“老刘?唉,别提老刘了!惨啊!”一个刚从外面冲进酒楼的修士,带来最新也是最血腥的消息,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老刘被孙家的人抓了!废了修为,打断四肢,像条死狗一样吊在方家大门口示众呢!”
“什么?!”
“怎么回事?老刘不是承包药田的吗?关他什么事?”
“嗨!听说昨天救方二小姐的那个神秘高手,就是老刘药田里的一个药农!好像才来三个月!钱凡和孙坤就是被他干掉的!那人和老刘关系好得很,昨晚还有人看见他俩一起喝酒呢!”
“药农?药农能杀蕴灵境?你逗我呢?”
“千真万确!据说是孙家和钱家的人,半夜摸到青霖圃抓人,想逼问那神秘高手的下落!老刘骨头是真硬啊,被打得不成人形了,愣是一个字没吐!现在……唉,就吊在方家门口,杀鸡儆猴呢!”
“那方家呢?方家有这等强援,怎么没点动静?看着老刘被吊着?”
“方家?方家大门紧闭,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说昨天方老家主强行出手,伤上加伤,眼看就不行了!现在自顾不暇呢!”
“我看啊,那神秘高手也没多厉害,或者根本不在乎老刘死活!不然能看着老刘被弄成这样还不出手?方家这次是真悬了!”
“可不是嘛!估摸着钱家和孙家快按捺不住了,等试探得差不多了,就要对方家发动总攻了!”
“老刘真是无妄之灾啊……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摊上这事儿……”
酒楼角落,一个穿着普通、正在埋头大快朵颐的青年,动作猛地一僵。
他手中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一块酱卤火云蛮牛肉掉落在油腻的桌面上。
喧闹的酒楼仿佛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议论声都变成了尖锐的背景噪音,狠狠刺入他的耳中。
吊在方家门口……废了修为……打断四肢……骨头硬……一个字没吐……
刘盛昌那张时而刻薄、时而复杂、最后带着真诚笑容送他离开的胖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件扔过来的粗布短褂,那拍在肩膀上带着期许的沉重巴掌……
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毫无征兆地从青年身上弥漫开来!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温度骤降!
他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啪嗒。
轻微的声响,在嘈杂的酒楼里本应微不足道。
然而,邻桌几个正唾沫横飞谈论着老刘惨状的修士,却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下意识地闭上了嘴,惊疑不定地看向角落。
只见那青年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布满寒霜的脸。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再无平日的随和与淡然,只剩下翻涌的、足以焚尽八荒的暴怒与……冰冷的审判!
陈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