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老城区的“时光邮局”外,梧桐树的叶子被秋阳染成金红,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撒了满地碎金。门口的绿色邮筒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铁色,邮筒旁摆着个旧藤椅,椅面上缝着块蓝色补丁,是亓官黻去年补的——那时他还在这附近收废品,总帮邮局的张叔整理信件。
空气里飘着桂花的甜香,是隔壁“老桂茶馆”飘来的,混着邮局里油墨和旧纸张的味道,闻着就让人想起老时光。邮局的木门是深棕色,门楣上挂着块木牌,“时光邮局”四个字是用隶书写的,边角被磨得发亮,木牌下悬着串铜铃,有人推门就叮铃响,声音脆得像冰块撞在一起。
拓跋黻站在邮局门口,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缘磨得起了毛,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王婶亲启”,字迹是她母亲的——这是她昨天整理母亲遗物时找到的,夹在一叠旧账本里,信封上还沾着点当年的玉米须,是母亲当年在粮囤里找账本时蹭上的。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铜铃叮铃响了一声。邮局里没什么人,只有张叔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整理信件,他穿了件浅灰色的中山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老上海手表,表盘上的数字已经有些模糊,表带是棕色的皮质,磨得发亮。
“张叔,忙着呢?”拓跋黻走过去,把信封放在柜台上,指尖碰到柜台的玻璃,凉丝丝的。
张叔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拓跋黻,又看了看信封,笑着说:“是小黻啊,这是……找着老物件了?”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老烟民的厚重感,说话时手指还在轻轻敲着柜台,节奏和他手表的滴答声差不多。
拓跋黻点点头,手指摩挲着信封上的字迹:“昨天收拾我妈东西,在账本里翻着的,想着给王婶送过去。您知道她现在还在老粮站那边住不?”
张叔放下手里的信件,从抽屉里拿出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口茶,茶叶在杯子里浮浮沉沉,是普洱,颜色深褐。“在呢,前儿还来寄信,给她在外地的孙子寄糖糕。”他放下杯子,指了指信封,“这信封看着有些年头了,你妈当年没寄出去?”
“我也不知道,”拓跋黻摇摇头,眼神暗了暗,“我妈走得急,好多事都没来得及说。这信封里看着像是欠条,我妈当年总说‘欠啥别欠心’,我怕她当年跟王婶有啥没了的事。”
正说着,邮局的门又被推开,铜铃叮铃响。进来的人是王婶,她穿了件藏蓝色的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缝着黑色的补丁,头上裹着块灰色的头巾,露出来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梳得整整齐齐。她手里拎着个布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的,应该是刚买的菜,还沾着点泥土的湿气。
“张叔,我来寄个东西!”王婶的声音洪亮,带着点乡下人的爽朗,她走到柜台前,才看到拓跋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哎呀,是小黻啊!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妈身子还好不?”
拓跋黻的心猛地一沉,喉咙有点发紧,她攥了攥手心,才轻声说:“王婶,我妈……上个月走了。”
王婶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手里的布袋子“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萝卜和白菜滚了出来,沾了灰尘。她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问:“走了?咋这么突然……前儿我还跟她在菜市场说话呢,她说你最近忙,让我多照看你……”
张叔叹了口气,弯腰帮王婶捡地上的菜,一边捡一边说:“老姐姐,你也别太难过,小黻妈走得安详,没遭罪。”
王婶接过张叔递过来的菜,眼圈红红的,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又看向拓跋黻,语气软了下来:“孩子,你也别太伤心,有啥难处跟王婶说,别自己扛着。”
拓跋黻把柜台上的信封推到王婶面前,声音有点哑:“王婶,这是我昨天收拾我妈东西找着的,是给您的,好像是欠条。我妈当年是不是跟您借过钱?”
王婶低头看了看信封,眼神一下子就变了,她伸出手,手指有点抖,摸了摸信封上的字迹,眼眶又红了:“这字……是你妈写的。这钱……唉,都过去十年了,你妈当年是为了给你交学费,跟我借了五百块,后来她偷偷给我塞了医药费,这钱早就清了。”
“医药费?”拓跋黻愣了,“我妈没跟我说过啊。”
王婶叹了口气,把信封揣进棉袄口袋里,又拍了拍拓跋黻的手,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很暖:“你妈那人,啥都自己扛。当年我老伴生病住院,医药费不够,你妈知道了,偷偷去医院给我交了两千块,还说是你外婆给的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妈偷偷去工地搬砖挣的,手上磨得全是泡。”
拓跋黻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自己的手是“福气手”,能挣大钱,可她从来没见过母亲手上的泡,母亲总是在她睡着后,偷偷用热水泡手,还不让她看见。
就在这时,邮局的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个陌生男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穿了件黑色的夹克,里面是白色的t恤,牛仔裤上沾了点油漆,头发是短碎发,眼睛很亮,下巴上有颗小痣。他手里拿着个快递盒,走到柜台前,笑着说:“张叔,寄个快递,到北京的。”
张叔抬头看了看他,皱了皱眉:“你是……?”
男人挠了挠头,笑着说:“我是新来的,在隔壁巷子开了家汽修店,叫‘乘月汽修’,我叫不知乘月——我妈给起的名,说好听。”他说话的时候,嘴角上扬,露出两颗小虎牙,看着挺开朗。
不知乘月把快递盒放在柜台上,目光扫过拓跋黻和王婶,看到拓跋黻在哭,愣了一下,随即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递了过去:“这位姐,你没事吧?是不是遇到啥难事了?要是车坏了,去我店里,给你打折!”
拓跋黻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我没事,就是想起我妈了。”
不知乘月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转头跟张叔说:“张叔,这快递里面是我给我姐寄的围巾,她在北京上学,天冷了,让她早点穿上。”
张叔点点头,拿出快递单让他填,一边填一边说:“你这名字好,‘不知乘月几人归’,有文化。”
不知乘月笑了:“我妈是老师,就喜欢这些。对了张叔,我听说这附近有个废品站,老板叫亓官黻,我店里有些旧零件想卖,您知道在哪不?”
拓跋黻听到“亓官黻”三个字,抬起头:“你找亓官黻?我认识他,他是我朋友,他的废品站在东巷口,我带你去?”
不知乘月眼睛一亮:“真的?那太谢谢了!我这刚过来,还不认识路呢。”
王婶看了看拓跋黻,又看了看不知乘月,笑着说:“小黻,你要是没事,就带他去吧,我跟张叔再聊会儿。”
拓跋黻点点头,跟张叔和王婶说了声“再见”,就跟着不知乘月出了邮局。
出了邮局,秋阳更暖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知乘月走在拓跋黻旁边,看了看她手里的信封,笑着说:“姐,你刚才说那是欠条?我妈总说,欠啥别欠人情,人情比钱难还。”
拓跋黻笑了笑:“我妈也这么说。对了,你为啥来镜海市开汽修店啊?北京不好吗?”
不知乘月叹了口气,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我姐在北京上学,我爸妈想让我离她近点,可我不喜欢北京的人多,镜海市挺好的,安静,人也和善。”他顿了顿,又说,“我小时候在镜海市住过几年,那时候我外婆还在,她总带我去老粮站买糖吃,就是王婶住的那附近。”
拓跋黻愣了一下:“你外婆以前在老粮站住?”
“对啊,”不知乘月点点头,“我外婆叫刘桂兰,你认识不?”
拓跋黻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刘奶奶?我认识!她以前总给我糖吃,我小时候总去她家玩,她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
不知乘月笑了:“真的啊?那太巧了!我外婆去年走了,走之前还说想回镜海市看看,说这里有她的老姐妹。”
两人聊着天,很快就到了东巷口。亓官黻的废品站就在巷子口,门口堆着些旧纸箱和废铁,门口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亓官废品站”,字迹是用马克笔写的,有点歪歪扭扭。废品站的门是敞开的,亓官黻正蹲在地上分拣废品,他穿了件蓝色的工装服,上面沾了点灰尘,头发有点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眼睛。
“亓官!”拓跋黻喊了一声。
亓官黻抬起头,看到拓跋黻和不知乘月,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小黻,你咋来了?这位是?”
“这是不知乘月,新开了家汽修店,有旧零件想卖你。”拓跋黻介绍道。
不知乘月伸出手,笑着说:“亓老板,你好,我是不知乘月,以后请多关照。”
亓官黻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很有力,掌心有层薄茧:“你好,叫我亓官就行。有啥零件?带我去看看?”
不知乘月点点头:“我车就在外面,我去开过来。”说着,就转身去巷口开车了。
拓跋黻看着不知乘月的背影,跟亓官黻说:“他外婆是刘奶奶,就是以前在老粮站住的刘桂兰,你还记得不?”
亓官黻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记得,刘奶奶人挺好的,以前总给我送水喝。没想到这么巧,她孙子来了。”
没一会儿,不知乘月就开着一辆银色的面包车过来了,车身上喷着“乘月汽修”的字样,还画了个小小的月亮。他停下车,打开后备箱,里面放着些旧的轮胎和零件,还有个旧的发动机,上面沾了点油污。
“就是这些,”不知乘月指了指后备箱,“都是店里换下来的,扔了可惜,想着卖给你,还能换点钱。”
亓官黻走过去,弯腰看了看,伸手摸了摸发动机,又看了看轮胎,说:“发动机还能用,轮胎就是旧了点,我给你算五百块,行不?”
不知乘月眼睛一亮:“五百?行!太谢谢了!我还以为能卖三百就不错了。”
亓官黻笑了笑:“都是街坊,不坑你。你把东西卸下来吧,我给你拿钱。”
不知乘月点点头,就开始卸东西。拓跋黻也过去帮忙,她蹲下来搬一个旧轮胎,轮胎有点重,她刚一使劲,手腕就疼了——这是她上次帮亓官黻搬废品时扭到的,还没好利索。
“小心点!”不知乘月看到了,赶紧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轮胎,“你手腕是不是受伤了?别搬了,我来就行。”
拓跋黻有点不好意思:“没事,就是上次扭到了,还没好。”
不知乘月把轮胎放在地上,皱了皱眉:“都没好还搬这么重的东西,你也太拼了。我店里有药酒,回头给你拿点,擦几天就好了。”
亓官黻拿了钱过来,递给不知乘月:“钱你点一下。对了,你店在哪?以后我车坏了,就去你那修。”
不知乘月接过钱,点了点,揣进兜里,笑着说:“在西巷口,离这不远,你去了提我名,给你打折。”他顿了顿,又说,“亓老板,你这废品站里有没有旧的怀表?我想找一个,给我爸当生日礼物,他喜欢老物件。”
亓官黻想了想,转身走进废品站里,没一会儿就拿着个旧怀表出来了。怀表是银色的,表壳上有点划痕,表盘是白色的,指针已经不动了。“这个是上次收的,不知道还能不能修,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吧,算我送你的。”
不知乘月接过怀表,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满是惊喜:“太谢谢了!我回去修修,我爸肯定喜欢!”他把怀表揣进兜里,又跟亓官黻和拓跋黻说了声“谢谢”,就开车走了。
拓跋黻看着不知乘月的车消失在巷口,笑着说:“这人还挺好的,挺实在。”
亓官黻点点头,又看了看她的手腕:“你手腕没事吧?不行就去医院看看,别留下后遗症。”
“没事,”拓跋黻摆摆手,“就是有点疼,过几天就好了。对了,我刚才在邮局碰到王婶了,她说我妈当年偷偷给她交了医药费,还说我妈跟她借的钱早就清了。”
亓官黻叹了口气:“你妈那人,就是太好强了,啥都自己扛。以后你有啥难处,别自己憋着,跟我说。”
拓跋黻心里一暖,点点头:“知道了。对了,你今天忙不忙?忙完了我请你去老桂茶馆喝茶,他家的桂花茶挺好喝的。”
亓官黻笑了:“行啊,我把这点废品分拣完就走。”
拓跋黻点点头,就在旁边找了个小板凳坐下,看着亓官黻分拣废品。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动作很熟练,手指灵活地把不同的废品分类,偶尔会抬头跟她说句话,笑容很温和。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亓官黻终于忙完了。他锁好废品站的门,跟拓跋黻一起往老桂茶馆走。路上,拓跋黻想起刚才不知乘月说的药酒,跟亓官黻说:“刚才不知乘月说他店里有药酒,能治扭伤,回头我去拿点。”
亓官黻点点头:“行,要是不管用,我再给你找个老中医,我认识一个,治跌打损伤很厉害。”
两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老桂茶馆。茶馆里人不多,很安静,空气中飘着桂花的甜香。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过来点单,是个小姑娘,穿了件粉色的旗袍,梳着双马尾,笑容很甜:“两位要点什么?我们家的桂花茶和龙井都挺不错的。”
“来两杯桂花茶,”拓跋黻说,又看向亓官黻,“你还要点别的不?”
亓官黻摇摇头:“不用了,就桂花茶吧。”
服务员点点头,转身去准备了。拓跋黻看着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还在往下掉,路上的行人慢悠悠地走着,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桌子上,暖洋洋的。
“对了,”拓跋黻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亓官黻,“你上次说你在找化工厂的证据,有进展了吗?”
亓官黻的眼神暗了暗,喝了口茶,才说:“有一点,我找到一个以前在化工厂上班的老人,他说当年的事故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掩盖的,但是他不敢说太多,怕被报复。”
拓跋黻皱了皱眉:“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亓官黻叹了口气:“慢慢来,总会找到证据的。对了,段干?那边也有进展,她用记忆荧光粉还原了她丈夫的遗物,发现上面有化工厂老板的指纹,我们打算过几天去他办公室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证据。”
正说着,茶馆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人,是段干?。她穿了件白色的风衣,里面是黑色的连衣裙,头发梳成了低马尾,脸上化了点淡妆,看起来很干练。段干?看到拓跋黻和亓官黻,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正好碰到你们,有新情况。”
她拉开椅子坐下,服务员很快送来了一杯温水,她接过喝了一口,才继续说:“我刚联系上那个化工厂的老员工,他同意今晚见面,说要带一样关键东西——据说是当年事故现场的施工记录,上面可能有篡改痕迹。”
亓官黻坐直了身体,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敲:“地点定了吗?会不会有风险?”
“定在老粮站后面的废弃仓库,”段干?点头,眼神严肃,“我让朋友去附近踩过点,暂时没发现异常,但还是得小心。你们今晚有空一起去吗?多个人多份照应。”
拓跋黻看了眼亓官黻,立刻点头:“我去,正好我对老粮站那边熟,能帮着留意周围情况。”
亓官黻没犹豫:“行,晚上七点在老粮站门口集合,我带点工具,以防万一。”
三人又商量了几句见面后的分工,段干?看了眼时间,起身说:“我得先去准备点东西,晚上见。”说完就匆匆离开了茶馆。
拓跋黻看着她的背影,端起桂花茶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带着桂花的甜香,却没压下心里的紧张:“你说那个老员工,会不会是陷阱啊?”
亓官黻摇了摇头,又轻轻点头:“不好说,但现在这是最关键的线索,不能放过。放心,我会提前去仓库周围看看,有问题咱们就撤。”
他的声音很稳,拓跋黻心里的不安少了些,又想起白天的事,笑着说:“今天也算巧,先是找到我妈当年的欠条,又碰到不知乘月,没想到他还是刘奶奶的孙子。”
“确实巧,”亓官黻也笑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帮上忙,他开汽修店,消息灵通,说不定能打听点化工厂的事。”
两人聊着天,慢慢喝完了杯里的茶,外面的秋阳渐渐西斜,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亓官黻结了账,和拓跋黻一起走出茶馆,梧桐叶还在簌簌飘落,落在两人的肩头,像撒了把细碎的金箔。
“晚上见面之前,我去趟废品站拿工具,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亓官黻问。
拓跋黻点头:“好啊,正好我回去拿件厚外套,晚上仓库那边肯定冷。”
两人并肩往回走,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偶尔有晚风拂过,带着桂花的香气,安静又温暖——谁也没说,却都在心里盼着,今晚的见面能顺利,能离真相再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