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老城区的巷口,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浸得发亮,像块被磨透的墨玉。墙根处的青苔泛着湿冷的绿,顺着砖缝往上爬,爬到半墙腰的老电表箱旁打了个顿。电表箱上贴着张泛黄的电费单,边角被风卷得发毛,露出底下“拓跋黻”三个字——那是巷子深处废品收购站的会计,也是这章故事的主角。
空气里飘着股煤烟混着雨水的味,凉丝丝地往人鼻子里钻。巷口的老槐树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叉在灰扑扑的天上,像谁随手画的几笔枯墨。树底下蹲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用根小棍扒拉着积水里的落叶,嘴里哼着段没头没尾的评剧,调子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拓跋黻揣着本旧账本从收购站出来时,裤脚沾了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今早整理废品时蹭上的,叶边都脆成了锯齿状,一碰就掉渣。她捏着叶子往槐树下走,鞋跟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和老太太的评剧调子撞在一起,倒有了点说不出的热闹。
“王婶,您又在这儿拾落叶呐?”拓跋黻蹲下身,把账本往膝盖上一搁,伸手帮老太太把飘到脚边的半张报纸捡起来。报纸上印着十年前的房价广告,油墨都褪成了淡灰色,“这玩意儿留着也没用,扔了吧。”
王婶抬起头,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像晒干的橘子皮。她手里的小棍往报纸上一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扔不得哦。”她的手指关节肿得发亮,指甲缝里嵌着层洗不掉的黑泥,“这报纸背面,记着我欠你的钱呢。”
拓跋黻心里“咯噔”一下。她低头看那报纸,背面果然用铅笔写着行歪歪扭扭的字:“欠拓跋妹子三百块,给娃治病用。”字迹被雨水泡得发晕,却还能看出当年写字人的用力——笔尖都把纸戳破了好几个小窟窿。
十年前的事突然就涌到了眼前。那时王婶的儿子王强得了急性阑尾炎,半夜里疼得在地上打滚,王婶敲遍了半条巷子的门,凑的钱连挂号费都不够。是拓跋黻揣着刚发的工资跑了三趟医院,先垫了检查费,又补了手术费,最后连住院时的陪护折叠床租金都悄悄结了。后来王婶要写欠条,拓跋黻本不想接,可架不住老太太红着眼眶往她手里塞,说“欠啥都不能欠良心,我儿好了挣钱就还”。那天王婶攥着她的手,指腹磨得她手背生疼,拓跋黻望着窗户外飘的雨,没敢说那句“不用还”——她知道,这话要是说出口,王婶这辈子都得揣着块心病。
“王婶,那钱早该忘了。”拓跋黻把报纸叠起来塞进兜里,伸手想去扶老太太,“您快起来,地上凉。”
王婶却没动,反而把小棍往积水里又扒拉了两下,捞出片沾着泥的梧桐叶:“忘不得。”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怕被谁听见似的,“我儿昨天发工资了,我得把钱还你。”
拓跋黻刚要开口推辞,就见王婶颤巍巍地从布衫口袋里掏出个用塑料袋层层裹着的小疙瘩。塑料袋被捏得发皱,还沾着点面粉——想来是从和面的盆旁边摸出来的。老太太解开三层塑料袋,露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最小的是一毛,凑在一起正好三百块。那些钱边角都磨圆了,带着股晒过太阳的暖烘烘的味,拓跋黻捏起一张一毛的纸币,指尖触到上面细密的折痕,突然想起前几天撞见王婶在超市门口捡别人扔的塑料瓶,佝偻着背在垃圾桶里翻找的样子。
“你数数。”王婶把钱往拓跋黻手里塞,指尖凉得像块冰,“一分都不少。”
拓跋黻捏着那些带着体温的零钱,突然想起十年前王婶给儿子送饭的样子。那时王婶每天天不亮就往医院跑,饭盒里装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上面飘着几粒葱花——后来才知道,那是她从菜市场摊主那儿讨来的。有次拓跋黻撞见她在菜市场捡别人扔的烂菜叶,蹲在地上用指甲抠菜叶上的泥,眼泪当时就下来了。那天她往王婶的饭盒里塞了两个热馒头,王婶攥着馒头直发抖,却愣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王婶,这钱我真不能要。”拓跋黻把钱往回推,手腕却被老太太攥住了。王婶的手劲出奇地大,指甲都快嵌进她的肉里:“你要是不收,我这心里就跟压着块石头似的,睡不着觉。”
正拉扯着,巷口突然传来阵“叮叮当当”的响。拓跋黻抬头一看,是收废品的老马推着三轮车过来了。老马的车斗里堆着半车旧纸板,上面还坐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根棒棒糖往嘴里塞。小姑娘的袜子一只红一只绿,脚后跟都磨破了,露出白生生的脚后跟。
“拓跋会计,忙着呢?”老马把车停在槐树旁,车斗里的纸板晃了晃,小姑娘吓得赶紧抱住老马的腰,“这是……王婶?”
王婶没理老马,只是盯着拓跋黻的手:“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收下吧。”她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哭腔,眼角的皱纹里渗出了点湿意。
拓跋黻心里一软,刚想把钱收下,就见小姑娘突然从车斗里跳下来,举着棒棒糖跑到王婶跟前:“奶奶,你怎么哭啦?”小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我给你糖吃,吃了糖就不难过了。”
王婶看着小姑娘,突然笑了。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奶奶没哭,是风迷了眼。”她把手里的零钱往拓跋黻怀里一塞,转身就往巷子深处走,脚步踉跄得像踩在棉花上。走了两步又回头,盯着拓跋黻手里的钱,见她没再推回来,才慢慢转过身,背影在巷子里缩成个小小的蓝点。
拓跋黻捏着钱站在原地,心里堵得慌。老马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的肩膀:“王婶这两年日子好过点了?她儿不是在工地当包工头了吗?前阵子听人说还买了小轿车呢。”
拓跋黻摇摇头,把钱塞进账本的夹层里:“谁知道呢。”她抬头看王婶的背影,老太太的蓝布衫在风里飘着,像面褪了色的旧旗子,“对了,你车上这小姑娘是?”
“我外孙女,叫丫丫。”老马拍了拍小姑娘的头,丫丫正好奇地盯着拓跋黻手里的账本,“她爸妈在外地打工,把她放我这儿带几天。”丫丫突然往老马身后躲了躲,小手攥着老马的衣角——刚才拓跋黻塞钱时,账本翻开的页上露出个红笔写的“欠”字,像个小钩子似的勾着孩子的眼。
丫丫突然指着账本上的字:“奶奶,你这本子上写的啥呀?”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剥壳的花生,“是不是故事呀?”
拓跋黻被她问得一愣,低头看了看账本。账本的封皮都磨破了,上面用红笔写着“欠款登记”四个字,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是去年收废品时,个小学生随手画的。那孩子当时抱着堆旧书来卖,说书里夹着他攒的零花钱,让拓跋黻帮忙找找,后来找到钱了,就趴在账本上画了这笑脸,说“阿姨收废品还帮人找钱,是好人”。
“不是故事,是账。”拓跋黻把账本往身后藏了藏,不想让小姑娘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欠款数字。第三页记着巷尾张大爷欠的二十块——他去年冬天摔断了腿,卖了家里的旧衣柜凑医药费,还差二十块是拓跋黻垫的;第七页是前院李嫂的五十块,她男人走得早,孩子上学要交校服费,攥着拓跋黻的手哭了半宿……那些数字背后,藏着太多人的难处,她怕吓着孩子。
“账是什么呀?”丫丫歪着头,羊角辫跟着晃了晃,“能吃吗?”
老马在一旁笑了:“你这丫头,就知道吃。”他弯腰把丫丫抱回车斗里,“账就是欠别人的东西,得还。”
丫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指着巷子深处喊:“爷爷,你看那个奶奶怎么了?”
拓跋黻和老马同时抬头,就见王婶突然靠在墙上滑了下去,蓝布衫在灰扑扑的墙根处格外显眼。拓跋黻心里一紧,拔腿就往那边跑,账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跑到跟前才发现,王婶靠在墙上闭着眼,嘴唇发白,手捂着肚子直抽气——刚才拉扯时她没注意,老太太的肚子一直往外鼓着,像是憋着股疼。
“王婶!王婶你怎么了?”拓跋黻蹲在王婶身边,伸手摸她的额头。老太太的额头烫得吓人,嘴唇干得都起了皮,“你是不是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王婶睁开眼,眼神迷迷糊糊的,看了半天才认出拓跋黻:“妹子……我没事……”她想抬手推拓跋黻,胳膊却软得像没骨头似的,“就是有点晕……老毛病了……”
老马也推着车赶过来了,丫丫在车斗里急得直嚷嚷:“奶奶是不是生病了?我妈妈说生病了要打针。”
“别瞎嚷嚷。”老马瞪了丫丫一眼,蹲下身摸了摸王婶的脉搏,“脉搏跳得快得很,怕是中暑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躲在云后面,却还是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这鬼天气,说热就热。”
拓跋黻想起自己兜里揣着的藿香正气水——那是早上出门时,收购站的老张塞给她的,说最近天热,防备着点。她赶紧掏出来,拧开瓶盖想给王婶灌下去,可老太太的嘴闭得紧紧的,怎么也喂不进去。王婶的牙掉了大半,剩下的几颗牙咬着嘴唇,像是怕药苦,又像是怕麻烦人。
“这可咋整?”拓跋黻急得满头大汗,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王婶的蓝布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生病不肯吃药,娘就用筷子蘸着药往她嘴里抹,刚要找筷子,就见老马从车斗底下翻东西。
老马突然一拍大腿:“有了!”他转身从三轮车的车斗底下翻出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过来,“用这个试试,我以前在工地上中暑,都是用凉水拍额头醒的。”水壶里的水晃了晃,映出老马眼角的疤——那是他年轻时在工地扛钢筋,被掉落的木板砸的,当时血流了一脸,还是工友凑钱送他去的医院。
拓跋黻接过水壶,往手心倒了点水,轻轻拍在王婶的额头上。凉水一激,王婶的眼皮动了动,终于张开了嘴。拓跋黻赶紧把藿香正气水递到她嘴边,看着她咽了下去。药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拓跋黻用袖子帮她擦了擦,才发现老太太的布衫领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秋衣上还打着个补丁——是用十年前流行的碎花布缝的,如今早没人穿了。
过了大概一袋烟的功夫,王婶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点。她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滚:“谢谢你们……添麻烦了……”
“谢啥呀,邻里邻居的。”拓跋黻把水壶递给她,“你喝点水,缓一缓。”她看着王婶手里的水壶,突然觉得有点眼熟——那水壶的颜色是军绿色的,上面还印着颗五角星,和她父亲当年在部队时用的那个一模一样。父亲走的时候,就把水壶压在箱底,说这是战友用命换给他的,后来她把水壶捐给了社区纪念馆,没想到会在老马这儿见到相似的。
王婶喝了口水,把水壶还给老马,突然抓住拓跋黻的手:“妹子,那钱你可一定要收下。”她的手还在抖,却抓得很紧,“那是我欠你的,不能赖。我儿现在出息了,可我不能忘了当年谁帮的咱。”
拓跋黻看着她眼里的执拗,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王婶的性子,不收这钱,老太太能琢磨一整夜。她从账本夹层里把钱掏出来,数了两张五十的递给她:“王婶,钱我收一百,剩下的你自己留着买点营养品。”她把剩下的钱往王婶兜里塞,手指触到兜里硬邦邦的东西——像是个小铁盒,“你看你这身体,得好好补补。”
王婶还想推辞,可拓跋黻的态度很坚决,她只好把钱收下了。老太太攥着那两张五十的票子,手指微微发颤:“妹子,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正说着,巷口突然传来阵汽车喇叭声,“嘀嘀”地响个不停,把丫丫吓了一跳,往老马怀里缩了缩。拓跋黻抬头一看,是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巷子口进不来,司机正探着头往外喊:“麻烦让让,让让!”那车看着就贵,车身擦得锃亮,和巷子里灰扑扑的老房子格格不入。
老马赶紧推着三轮车往旁边挪了挪,拓跋黻也扶着王婶想往墙根再靠靠。可小轿车的司机还是嫌不够,又按了两下喇叭,声音尖得刺耳。丫丫被吓得“哇”地哭了,老马赶紧抱着她哄:“不怕不怕,车要过去了。”
“这人咋回事?”老马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这巷子本来就窄,还开个这么大的车进来。”
拓跋黻没说话,只是扶着王婶往墙边站了站。她看着小轿车的车牌,突然觉得有点眼熟——那车牌的开头是“京A”,前几天收购站收了堆旧报纸,里面夹着张财经报,上面印着个建筑公司老板的照片,车牌和这个有点像。
小轿车终于慢慢悠悠地开了进来,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下来个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梳着油亮的头发,手里提着个公文包,一看就是个有钱人。男人下车时没注意脚下的青苔,差点滑了一跤,皱着眉拍了拍裤脚,像是嫌地上脏。
男人下车后,没看拓跋黻她们,径直往巷子深处走去,脚步匆匆的,像是在找什么人。拓跋黻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王婶说过她儿子在工地当包工头,难道……她刚要问王婶,就见王婶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王婶,那是不是你儿子?”拓跋黻碰了碰王婶的胳膊。
王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点了点头,眼角的皱纹里露出点笑意:“是他……是我儿回来了。”她想站起来,可腿一软,又坐了下去。
男人好像听到了她们的说话声,突然转过身来。当他看到王婶时,愣住了,手里的公文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公文包的锁扣开了,掉出几叠厚厚的文件,上面印着“项目合同”几个字。
“妈!”男人喊了一声,声音都变了调,拔腿就往这边跑,西装裤的裤脚都被风吹得飘了起来。跑到跟前他才发现王婶脸色不对,蹲下身一把抱住老太太:“妈,您怎么在这儿坐着?我找您好半天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肩膀微微发颤——拓跋黻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戴着块金表,表链在太阳下闪着光,可他抱王婶的动作却很笨拙,像是很久没这样抱过母亲了。
王婶拍了拍他的背,笑着说:“我没事,就是有点晕。多亏了拓跋妹子和老马帮我。”她指了指拓跋黻和老马。
男人这才抬起头,看了看拓跋黻和老马,站起身鞠了个躬:“谢谢二位。我是王强,这是我妈。”他的眼睛红红的,还带着点血丝,“我妈身体不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拓跋黻赶紧摆手,“都是邻居,应该的。”她看着王强,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在医院走廊里蹲在地上哭的小伙子——那时他才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攥着诊断书直发抖,说“我没钱给我妈治病”。没想到现在都变得这么体面了,只是眼角的那颗痣还在,和当年一样。
王强从兜里掏出张名片递给拓跋黻:“这是我的名片,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名片上印着“xx建筑公司总经理”,字是烫金的,看着就很气派。拓跋黻接过来时,指尖触到名片边缘的圆角——是特意打磨过的,怕划到人,倒还是当年那个细心的性子。
拓跋黻接过名片,刚想说点什么,就见王强突然蹲下身,把王婶抱了起来:“妈,我送您去医院看看。”
“我没事,不用去医院。”王婶在他怀里挣扎着,“就是有点中暑,喝了藿香正气水好多了。去医院又要花钱。”
“不行,必须去看看。”王强的态度很坚决,抱着王婶就往小轿车那边走,“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您。钱不是问题,我现在有钱了。”他说话时,声音带着点急,像是怕王婶不信。
拓跋黻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暖暖的。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账本,拍了拍上面的灰,转身想回收购站。刚走两步,脚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王婶刚才掉的手帕包。
“拓跋会计,等等。”老马突然叫住她。
拓跋黻回过头:“咋了?”
老马指了指王婶刚才坐过的地方:“你看那是啥?”
拓跋黻低头一看,是个用手帕包着的小疙瘩,掉在墙根的青苔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走过去捡起来,打开手帕一看,里面是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是十年前她给王婶儿子交住院费的收据。收据上的字迹都晕开了,可“住院费”三个字还能看清,下面盖着医院的红章,早就褪成了粉色。
收据的背面,用更小的字写着:“拓跋妹子是好人,这钱我记着,一定还。”字迹和报纸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用力了些,纸都被戳破了。拓跋黻捏着那张收据,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想起十年前王婶把这收据塞给她时说“你拿着,等我有钱了就凭这个找我要”,那时她还笑老太太较真,现在才知道,这张纸在王婶心里,比啥都重。
拓跋黻捏着那张收据,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抬头看了看天,太阳终于从云后面钻了出来,照在青石板路上,亮得晃眼。巷口的老槐树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唱着什么歌。丫丫在车斗里追着麻雀跑,老马在后面喊“慢点跑”,声音里带着笑。
她把收据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账本的夹层里,和那一百块钱放在一起。然后转身往收购站走,脚步轻快了许多。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心里的那点堵得慌也慢慢散了。
走到收购站门口时,老张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抽烟。看到拓跋黻回来,他赶紧把烟掐了:“拓跋会计,你可回来了。刚才有个人来找你,说是你的老同学。”老张的脸皱成个核桃,“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说找你有急事。”
“老同学?”拓跋黻愣了一下,“谁呀?”她高中毕业就来收购站当会计了,同学大多在外地,很少有人来找她。
“不知道,说是姓刘,让你回来给他回个电话。”老张指了指收购站里的电话,“号码我给你记在桌上了。”
拓跋黻点点头,走进收购站。收购站里堆着半屋子旧书,是昨天收的,还没来得及整理。书堆上落着只猫,正蜷着身子睡觉,见她进来,抬了抬眼皮又闭上了。她拿起桌上的纸条,上面写着个电话号码,很陌生。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电话拨了过去——老张说对方有急事,别耽误了。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来了,里面传来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喂,是拓跋黻吗?”
拓跋黻想了半天,才想起是谁:“是我。刘芳?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刘芳是她的高中同学,当年坐她后桌,总借她的笔记抄。后来刘芳考上了重点大学,去了北京,就没再联系了。
“我来镜海市出差,想找你聚聚。”刘芳的声音很欢快,“你现在在哪儿呢?我过去找你。”
拓跋黻报了地址,挂了电话。她看着窗外的阳光,突然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她拿起账本,想把刚才的事记下来,却发现账本的最后一页,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行字——是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像是个孩子写的:“好人有好报。”她愣了愣,突然想起刚才丫丫翻她账本时,手里攥着支铅笔,想来是那孩子写的。
拓跋黻笑了笑,拿起笔,在那行字下面写道:“是啊,好人有好报。”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像小时候娘给她梳头时梳子刮过头发的声。
就在这时,收购站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阵风涌了进来,把桌上的纸条吹得飘了起来。拓跋黻伸手去抓,却没抓住,纸条顺着风飘出了门外,落在了巷口的青石板路上。
她赶紧追出去,刚跑到门口,就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巷口开了过去,车轮正好碾在那张纸条上。拓跋黻心里一紧——那是王强的车,刚才他送王婶去医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刚想喊住司机,就见小轿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下来个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是王强。他弯腰捡起那张纸条,看了看上面的电话号码,突然抬头看向拓跋黻,眼神里带着点疑惑:“拓跋妹子,这是你的纸条?”
拓跋黻点了点头:“是我的。刚才风给吹跑了。”
王强把纸条递给她,突然笑了:“这号码我认识。是刘芳的吧?她是我公司的合作方,今天下午还要来我公司谈事呢。”他拍了拍脑袋,“说起来也是巧,她昨天还跟我打听镜海市有没有老同学,没想到就是你。”
拓跋黻愣住了:“真的?”世界这么小,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王强点点头:“是啊。世界真小,没想到你们还是老同学。”他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公司了。拓跋妹子,有空我请你吃饭,好好谢谢你当年帮我妈。”
拓跋黻还没来得及说话,王强就上了车,小轿车“嘀嘀”地响了两声,开走了。车后窗里,她好像看到王婶正往外看,手里还攥着那个手帕包。
她捏着那张纸条,站在收购站门口,突然觉得有点恍惚。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巷口的老槐树上,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账本,又抬头看了看天,突然觉得,这人间,其实也没那么多悲剧。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掏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说不定是刘芳打过来的。
“喂,是拓跋黻吗?”电话里传来个阴森森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似的,让人头皮发麻。
拓跋黻心里一紧:“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那个声音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诡异,“重要的是,你最近是不是收了个旧账本?”
拓跋黻的心跳瞬间加速了:“你想干什么?”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账本,账本的边角硌得手心生疼。这账本是上周收的,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来的,上面记着些三十年前的欠款,她本来想整理整理,看看能不能找到债主,还没来得及动手。
“没什么。”那个声音顿了顿,像是在故意吊她的胃口,“我就是想告诉你,那个账本里藏着个秘密。要是你不想惹麻烦,就把账本交出来。”
拓跋黻握着手机的手突然开始发抖。她看了看手里的账本,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巷口,突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冒,顺着脊梁骨爬到了后脑勺。刚才还暖烘烘的太阳,这会儿照在身上竟有点冷。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要是看不到账本,后果自负。”
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在安静的巷口显得格外刺耳。
拓跋黻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账本,指节都快发白了。阳光还在照着,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巷口的老槐树上,麻雀突然不叫了,扑棱棱地飞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叉在天上,像个张牙舞爪的鬼。她突然想起那个旧账本的封皮——是用牛皮纸做的,上面用红漆写着个“陈”字,当时她还觉得奇怪,谁会用红漆写名字?现在想来,那红漆说不定不是漆,是别的东西。
她正愣着,老张从收购站里探出头:“拓跋会计,咋了?站这儿不动弹。”
拓跋黻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事。”她把账本往怀里揣了揣,转身往收购站走。刚走两步,又停住了——她想起刚才王强捡起纸条时,眼神好像在账本上停了一下,当时她没在意,现在想来,那眼神有点奇怪,像是认识这账本似的。
是告诉王强,还是自己扛着?拓跋黻站在原地,心里犯了难。告诉王强,万一这事和他有关,岂不是把他拉下水?不告诉,三天后会有什么“后果”?她捏着手机,指腹划过刚才那个陌生号码,突然想起个事——刚才王强说刘芳下午要去他公司谈事,刘芳是大城市来的,说不定认识懂这些事的人。
可刘芳是她的老同学,要不要把她卷进来?拓跋黻咬了咬嘴唇,看着怀里的账本,突然想起账本里夹着的一张旧照片——是个穿军装的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背后写着“陈哥留念”。那个男人的眉眼,竟和王强有几分像。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收购站。不管怎么说,先看看账本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她把账本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着笔欠款:“欠陈老板五十块,买粮。”日期是一九八三年。再往后翻,大多是这样的记录,直到翻到最后几页,突然出现一行字:“城东仓库,三箱,已处理。”后面没写欠什么,也没写欠谁,只有这几个字,字迹潦草,像是急着写的。
拓跋黻的心“怦怦”直跳。城东仓库她知道,十几年前着过一场大火,烧得精光,后来就荒废了。这“三箱”是什么?“已处理”又是怎么处理的?她突然想起刚才那个陌生电话,对方说账本里有秘密,难道就是这个?
她正看着,突然听到巷口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是个穿警服的人,正往这边走。拓跋黻心里一紧——是刚才那个电话的人报警了?还是警察碰巧路过?她赶紧把账本合上,往桌下塞了塞。
穿警服的人走到收购站门口,停下了。拓跋黻这才看清,是社区的片警小李,不是陌生警察。小李笑着打招呼:“拓跋会计,忙着呢?”
拓跋黻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李警官,有事?”
“没事,巡逻。”小李往收购站里看了看,“刚才听老张说有人找你,是你老同学?”
拓跋黻嗯了一声,没多说。
小李笑了笑:“那就好。对了,前阵子城东仓库那边发现点东西,你要是收废品时看到有人卖旧金属,留意着点,有情况给我打电话。”
拓跋黻心里“咯噔”一下:“发现啥了?”
小李摇摇头:“不好说,还在查。就是提醒你们注意安全。”他又聊了两句,转身走了。
拓跋黻看着小李的背影,手心全是汗。城东仓库、旧账本、王强的眉眼、那个陌生电话……这些事像根线,缠在一起,越缠越乱。她蹲下身,从桌下拿出账本,翻到最后几页,盯着“城东仓库,三箱,已处理”那行字,突然做了个决定——去找刘芳。不管怎么说,先弄清楚这账本和王强到底有没有关系,再做打算。
她拿起桌上的纸条,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电话响了两声,接通了。
“喂,拓跋黻?”刘芳的声音传来,还是那么欢快。
拓跋黻攥紧了账本,低声说:“刘芳,我有件事想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