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瞎了眼睛。
那样的剑光,他也只见了一次。
过了这么多年。
他却依旧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个小姑娘。
一身青衣。
浑身浴血,仿若罗刹。
那年,他刚刚筑基,也不是万全寺的和尚。
他的师父也不是主持。
只是一个游方和尚,偶然在山里捡到了还在襁褓中的他。
师父给他起了法号,唤做了凡。
世事艰辛,了却凡尘,方得解脱。
他与师父修行佛法数十载,一心向佛,见我佛慈悲,知世人皆苦,遂日日行善以求普度众生。
游方和尚,灵石总是不够用的
师徒二人,也数十年如一日,修为不得精进,不过筑基而已。
既然皈依我佛,修为也不过是身外之物。
只是,他佛法终究不够精湛,眼见师父寿数将尽,他起了痴念。
他想要灵石。
助师父突破筑基,迈入蜕尘,续得阳寿。
为了灵石,他所行善事,也有了私心,无不以灵石多者,富贵者为先。如此他们来了蓬莱。
因为中州有个寺庙在贺来城开了一家药铺。
急需要能宣扬佛法,又通晓凡人医术的坐镇和尚。
灵石给的很多。
他便与师父来了。
再然后……
他瞎了。
师父死了。
他的“眼前”永远是一片赤红。
是师父的血,是自己双目的血。
脑海里也不再有佛法,全是师父的尸身,和那个青衣罗刹。
阿弥陀佛。
“若佛子,不得以嗔报嗔,以打报打。若杀父母兄弟六亲,不得加报。若国王为他人杀者,亦不得加报。杀生报生,不顺孝道。尚不畜奴婢,打拍骂辱,日日起三业,口罪无量,况故作七逆之罪?而出家菩萨无慈心报仇,乃至六亲中故报者,犯轻垢罪。”
日日颂念,于事无补。
他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恶事,要得如此业报。
也不明白,他日日诵经礼佛,为何不得佛主保佑,菩萨垂怜。
遂。
拜入万全,七载羽化,得长老位,受人香火供奉,得开收弟子——诸如此般,全为报仇。
此行东渡蓬莱,与六如五华弟子勾连,也全为报仇。
只可惜,鬼宿弟子尚未死绝,却又害了无数性命。
压不住嗔念,满心恨意,他已不是和尚。
枉杀他人,状若恶鬼,他也做不成人。
法号了凡,却已不得了了。
在此凡尘入无间地狱。
永世不得解脱。
阿弥陀佛。
“施主,是六如弟子?”
人王斋的内院。
空荡荡的。
只有一棵松树。
松树养的并不好,大半已枯黄凋零,只有了凡头顶的那一枝,还有绿针。
绿枝下,身披袈裟的了凡,盘膝而坐。
其实,这内院上午时,并不空,还很热闹。
除了鸟,还有风,还有小厮下人。
如今。
鸟飞了,风停了。
小厮下人全都倒在血泊里。
那个老婆婆,家里有个小孙女,今晨还与自己说,她的孙女如何顽皮,总是下河摸鱼;
那个小厮,昨夜去赌场,输了个干净, 还向自己借了银子;
还有一个小丫鬟。
她说自己不想干了,她想回家,哭的很伤心,他花了些功夫,才将她哄好。
眼下,她们都死了。
死在一个女子的剑下。
长剑染血,一如当年,那个青衣罗刹。
“你有遗言么。”
这句话,他已听她说了好多遍。
身后的女子,就像一个失了魂魄的躯壳,木然的重复着杀人,重复着杀人前仅有的仪式性的仁慈。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她没有任何反应,提着长剑,一步一步向着了凡走来。
她的剑,叫淑女剑。
既有淑女,便有君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只可惜。
她已不是淑女,也见不得君子。
见不得君子,却可以见——我佛如来!
了凡竖起单掌,拨动念珠,微笑道:“我佛慈悲。”
霎时间,整个院内,金光大放!
一眨眼,天地皆变。
没有小院,没有独松,没有满院横陈的尸体。
她的面前一座恢弘到难以想象的寺院山门殿外。
山门殿上,正楷写着三个大字——“万全寺”。
脚下是光洁如镜的巨大青石板。
冰冷坚硬,倒映着她木然、毫无血色的脸庞,也倒映着头顶那片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苍穹。
金色的苍穹!
她再一抬头,却见金色的天空中是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四金刚、八菩萨、比丘尼、优婆塞,无数的圣僧、道者,金光烁烁,宝相庄严!
满天神佛,或悲或喜,或慈悲,或怒目,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她。
那双原本木然的眼睛,终于有了情感。
恐惧。
源自于心底的恐惧!
这半月以来,无数血腥景象浮现在她眼前,循环流转……
“够了……够了!”
她哭了。
泪水顺着眼角,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她惊恐的用手一摸,却见满手腥红。
是血。
她眼睛里流下来的是血。
血,污了那双素白的手。
她实在是罪孽深重……
她想要解脱……
在这片由佛光、圣像和梵音构成的寺院正中,大雄宝殿的门户洞开。
了凡禅师身披锦斓袈裟,端坐于殿内巨大的蒲团之上,背脊挺直如松,正对着殿内那尊更加巍峨、更加庄严、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虚妄的释迦牟尼金身佛像。枯瘦的手指缓缓拨动着乌沉的念珠。
一个平和、清晰、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穿透了漫天梵唱,回荡在这片金色的佛国之中:
“阿弥陀佛。”
……
一条长街,一条长龙。
本来排队排了一半的小师姐,再次经历当初排二师姐签售的排队情形,多少有些绷不住。
想要闹。
想要对我哭。
眼睛开始红了。
泪水开始出来了。
准备说台词了,刚一张嘴,犯罪嫌疑人钱青青就领着大队六如弟子过来指认同行,征求宽大处理,就这一路上嘴里还在絮叨:“不只人王斋,我还知道几个同行!他们那才是卖假药!我这顶多算是卖面包。虚假宣传,不伤身体的!我那几个同行才恶劣呢!哥儿几个要是人王斋没收获,我再带你们去万方城!”
贺来大舞台,有戏你就来。
小师姐瞬间不闹了,一口肉包,一口甜水,开始看戏。
对于周围那些排队的人,只有最开始听闻打烊噩耗时,有些激动,此时反而平静下来,说是平静又有些不正确。
是呆板,麻木。
好像行尸走肉,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看着人王斋。
“开门!开门!”当先的六如弟子,正不耐烦地用力拍打着人王斋紧闭的店门,发出“砰砰”的闷响。
身后一个弟子提高了嗓门,带着官腔呵斥道:“里面的人听着!六如执法!速速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可就采取强制措施了!”
我将小师姐拉到人王斋正对面店铺的台阶上坐下,也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本我对人王斋没有兴趣的。
但现在很有兴趣。
我现在很想知道人王斋卖的“特效药”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这群排长队的人心心念念。
钱青青双手被捆仙绳捆住,绳头握在一个六如弟子手里,她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被捆着的不是自己。一扭头看见我俩,便热情的打招呼:“王道友,王道友!这么巧啊!你手里还有包子么!我也想吃诶!”
不等我说话。
小师姐扭过头,嘴里炫着肉包,警告的瞪着我:“都是我的!”
一边说,还一边用力咀嚼。
“嗯嗯嗯,都是你的。二师兄说过你好多次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嘴里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
小师姐眼前一亮。
“你瞧!还是师弟你会说话!二师兄他就不会夸……咳咳咳咳!”
说到一半小师姐忽然脸色一红,开始剧烈咳嗽。
“你看你看你看!就说了吃东西不要说话!呛到了吧!”
哎呀!
小师姐咳嗽的过于狼狈了!
小脸上全是馅料!
我赶忙掏出手帕给她擦脸。
小师姐就这样了,还对着我比大拇指!
“小师弟……咳咳咳……还是……咳咳咳……你好……咳咳咳!”
“姑奶奶,你别说话了!乘霄大士还吃东西已经够丢人了,再被呛死可就热闹了!”
小师姐不说话了,开始给我打手语。
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不过,咱可以看表情。
沈:我没事,你放心,和你没关系,放心大胆的坐着!别怕!就算小师姐呛死了,也不会讹你钱的!
不是,这本来就和我没关系!
好容易咳嗽完了,小师姐开始喝小甜水,孟炫一口。
忽然就听钱青青道:“我就说你们在赛场上,眉来眼去的,原来两位感情这么好,是道侣么?”
小师姐听了这话,再次剧烈咳嗽!
“咳咳咳咳……!”
哇!
小师姐,你今天别真被呛死了!
小师姐一边咳嗽,一边给我打我看不明白的手语——
我今天要是死了,一定要记得和师门的师兄师姐师妹说,我沈鸢不是孬种!不是吃东西呛死的!是大寿已尽,命数使然!让大家别伤心。哦,对了,整个山门,我就只相信小师弟你一人,相信你一定能让师姐我体面离开的!对吧!请务必保住我的清白!帮我把枕头下面的东西烧掉!床底下翻出来的东西也记得烧掉!你千万不许看哦!
我:“……”
小师姐已经把手里小甜水,和肉包放在台阶上了,双手都怼在我面前,一顿乱晃。
我感觉她自己可能也编不出来了。
就在我面前乱晃她的爪子。
我:“小师姐,你要是不咳嗽了就直接说话吧。别抖你的小手了,看着你好像是得了癫痫一样。”
沈鸢这才消停下来。
就在这时,人王斋的门,开了。
里面金光一闪。
霎时间一队六如弟子就被吸了进去。
“啊啊啊啊!王道友、王道友!救命啊!”
被捆仙绳捆着的钱青青眼见要被拖了进去,我不及多想,一步迈出,我和小师姐分别抓住她的脚踝,还不等发力,却是齐齐被人王斋的金光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