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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液体灌入口鼻,带着池塘淤泥特有的腥臭和腐败水草的纠缠感,窒息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肺叶疯狂叫嚣着渴望空气,得到的却只有冰冷的绝望。

黑暗。无边的黑暗。

然后,是剧烈的咳嗽,以及刺目的光。

沈鸢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充满消毒水味的现代病房,也不是预想中的阴曹地府,而是古色古香的雕花床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得过分的熏香,混杂着挥之不去的药味。

头疼欲裂,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崩裂的冰河,汹涌地冲撞着她的意识。

沐云筝。安远伯爵府三小姐。怯懦,卑微,庶出。落水。昏迷。

而她,是沈鸢,二十一世纪顶尖法医,刚刚结束一桩连环杀人案的尸检报告,在办公室小憩片刻……怎么会?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锦被绸缎,纱幔低垂,房间布置精巧却透着一股子拘谨和压抑。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纤细,苍白,指尖还带着点久病虚弱的透明感,这绝不是她那双长期戴手套、偶尔还会接触化学试剂的手。

不是梦。

她真的成了那个在记忆里,被骄纵的嫡出二姐沐云裳推下池塘,险些淹死的沐家三小姐沐云筝。

“小姐!您醒了!”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端着药碗进来,看见坐起的她,惊喜得差点摔了碗,眼圈瞬间就红了,“谢天谢地!您都昏迷两天了!可吓死奴婢了!”

记忆告诉她,这是沐云筝唯一的贴身丫鬟,青禾。

“青禾……”沈鸢,不,现在是沐云筝了,她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我……怎么回来的?”

“是巡夜的家丁发现您漂在池塘边,赶紧捞上来的。”青禾抹着眼泪,“小姐,您怎么那么不小心,大晚上的去池塘边做什么?要不是发现得早……”

不小心?沐云筝心底冷笑。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沐云裳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和狠狠推过来的那一把。只因为白日里,那位来访的端王殿下,无意间夸了一句沐云筝簪着的玉兰花生得素雅。

就为了一句夸赞,便要置人于死地?这伯爵府后宅,果然吃人不吐骨头。

她正消化着这荒谬的处境,门外便传来一阵喧哗。

“哟,三妹妹可算是醒了?真是福大命大呢!”人未到,声先至,语气里的刻薄和失望毫不掩饰。珠帘哗啦一响,一个穿着桃红色遍地金褙子、满头珠翠的少女走了进来,正是沐云裳。她身后还跟着一脸忧色、却眼神闪烁的继母柳氏,以及几个看热闹的庶妹和仆妇。

沐云裳打量着床上脸色苍白的沐云筝,嘴角撇了撇:“我说三妹妹,就算心里仰慕端王殿下,也不至于失足落水吧?这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我们安远伯爵府的女儿多么不知礼数、急不可耐呢。”

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沐云筝垂下眼睫,掩住眸底划过的冷光。现代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她都能应付,何况一个被宠坏了的古代千金。

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微弱,却足够清晰:“二姐姐说笑了……妹妹那日,并非失足。”

屋内顿时一静。柳氏蹙起精心描画的柳叶眉:“筝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失足,难道还是有人推你不成?”

“女儿不敢妄言。”沐云筝抬起眼,目光看似怯懦地扫过沐云裳,后者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强的怒气覆盖。

“沐云筝!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自己不当心,还想赖在我头上不成?”

“女儿落水后,虽意识模糊,却也隐约记得……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滑了一下。”沐云筝语气依旧柔弱,却悄悄改变了策略,硬碰硬目前对她不利,“许是池边苔滑吧。”

沐云裳明显松了口气,语气更加嚣张:“就是!自己不当心,还疑神疑鬼!”

沐云筝却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柳氏:“母亲,女儿虽侥幸捡回一命,但落水时似乎撞到了头,这几日昏沉间,总梦见大姐姐……她浑身湿透,哭着说冷,说池底好黑,说她死得冤……”

“哐当!”柳氏手中的帕子掉在了地上,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什么!云袖她是自己病死的!青天白日,休要胡言乱语!”

沐云袖,伯爵府嫡长女,一年前意外落水身亡,对外宣称是失足。但原主沐云筝模糊的记忆里,却残留着长姐落水前夜,与继母柳氏在花园激烈争吵的片段。结合柳氏此刻剧烈的反应,沐云筝几乎可以肯定,沐云袖的死,绝非意外。

她不过是用点心理学的小技巧试探一下,没想到柳氏反应这么大。

“女儿知错,许是病糊涂了,噩梦连连。”沐云筝立刻低下头,做出惶恐的样子。

柳氏惊疑不定地看了她半晌,强自镇定下来,训诫了几句“好生休养,莫要胡思乱想”,便带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匆匆离去。沐云裳临走前,还狠狠剜了她一眼。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青禾小脸发白:“小姐,您怎么敢提大小姐……夫人她……”

“怕什么。”沐云筝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精致的亭台楼阁,“这府里的脏事,还少吗?”她需要尽快弄清楚状况,获得自保的能力。原主太过弱小,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休养了几日,身体稍稍好转,沐云筝便以散心为由,带着青禾在府里慢慢走动,实则熟悉环境,搜集信息。她发现原主的生活极其窘迫,月例常被克扣,首饰盒里空空如也,连像样的药材都没有。那位伯爵父亲沐逵,沉迷炼丹修道,几乎不管后宅之事,柳氏一手遮天。

这日,她正走到花园偏僻处,却见前面一阵骚动,丫鬟婆子乱作一团。

“快!快去请大夫!二小姐晕倒了!”

沐云筝眸光一闪,沐云裳晕倒了?她快步走近,只见沐云裳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倒是如常。柳氏闻讯赶来,哭天抢地:“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快!抬回屋里去!”

沐云筝站在人群外围,冷静地观察着。晕厥原因很多,但沐云裳的姿势和面色……她下意识地用上了法医的观察力。

“母亲,”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二姐姐这样子,不像是急症晕厥。”

柳氏哭声一停,怒视她:“你懂什么!滚开!”

沐云筝不退反进,蹲下身,不顾柳氏的阻拦,快速检查了沐云裳的眼睑、口唇和指甲,甚至极其隐蔽地探了一下她颈侧的脉搏——强健有力。

“母亲请看,”沐云筝指着沐云裳的脖颈和耳后,“若是突发晕厥,面色多会苍白或青紫,可二姐姐面色红润。再者,真正晕厥之人,肢体松弛,而二姐姐的手臂……似乎有些过于紧绷了。” 她轻轻抬起沐云裳的手臂,一松手,那手臂落下的姿态略显僵硬,不像完全失去意识的人。

柳氏愣住了。周围的仆妇也面面相觑。

沐云筝接着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女儿曾在杂书上看到,有些症状,看似凶险,实则……或许是癔症之状,需静置片刻,不宜轻易挪动,否则反受其害。”她纯粹是信口胡诌,目的是阻止她们立刻把人抬走。

就在这时,沐云裳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沐云筝心中冷笑,果然是在装晕。大概又想用什么苦肉计来争宠或者陷害谁吧。

“你……你胡说八道!”柳氏色厉内荏。

正当僵持,一个管事嬷嬷急匆匆跑来:“夫人,夫人!不好了!京兆府来人了!说……说在城外乱葬岗发现一具女尸,身上有我们府里的腰牌!”

柳氏脸色大变,也顾不得装晕的女儿了:“什么?!”

沐云筝的心却猛地一跳。尸体?职业的本能瞬间压过了宅斗的琐碎。

京兆府来的是一名姓王的推官和几个仵作、衙役。尸体被发现于城外乱葬岗,初步判断是被人杀害后弃尸,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天前。女尸身上找到的腰牌,经辨认,属于伯爵府一年前因偷窃被逐出府的丫鬟,秋纹。

王推官例行公事地询问府内是否有人近期见过秋纹,或者有无异常。柳氏强作镇定地应付着,一口咬定府内与此事绝无干系,一个被赶出去的丫鬟,是死是活都与伯爵府无关。

沐云筝站在人群后面,心思却活络开了。乱葬岗、女尸、伯爵府的旧仆……这案子透着蹊跷。而且,这是她接触外界,或许也是摆脱目前困境的一个机会。

她悄声对青禾吩咐了几句。青禾虽然害怕,还是依言溜去了前院打探消息。

过了一会儿,青禾白着脸回来,低声回报:“小姐,吓死人了……听说那秋纹姐姐死得好惨……脖子上有勒痕,身上还有好多伤……仵作说,说像是被折磨死的……”

勒痕?伤痕?沐云筝蹙眉。专业的术语和推理在她脑中飞速运转。如果是勒死,索沟的形态能提供很多信息;如果是折磨,伤痕的分布、形态能判断凶器甚至凶手的一些习惯。

她需要看到尸体。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作为法医,查明死因,告慰亡灵,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

然而,在这个时代,她一个深闺小姐,怎么可能去接触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柳氏绝不会允许,整个社会礼教都会视之为惊世骇俗。

机会却在下午意外降临。

王推官去而复返,面色凝重,还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初步验尸遇到了困难,尸体腐败严重,且伤痕复杂,经验不足的仵作难以准确判断死因和受害时间。而伯爵府这边,沐逵伯爵闭关炼丹,世子不在京中,只能由柳氏接待。

柳氏显然不想沾染这事,只想尽快送走官府的人。

沐云筝透过窗棂看着前厅的情形,心念电转。她让青禾找来一套不起眼的旧衣换上,用布巾包住头发,脸上稍微抹了点灰,然后从侧门悄悄绕到了前厅通往二门的回廊处等候。

当王推官一脸 frustration 地带着人准备离开时,沐云筝压低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了一句:“大人,勒颈若索沟在耳后提空,并非自缢,乃是他杀后悬尸伪造现场。若尸斑仅存于身体一侧且边界清晰,移尸时间当在死后六到八个时辰之内。”

王推官猛地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看向回廊阴影处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瘦小身影:“你……你是何人?怎知这些?”

“民女无意听闻案情,曾阅古案集,偶知些许粗浅见解。”沐云筝语速极快,“秋纹姐姐旧与我有恩,不忍其沉冤莫白。大人若遇疑难,或可细查其指甲缝中是否有皮屑血垢,衣物是否沾染特殊香饵或泥土,与乱葬岗之地是否相符。另,腰牌显眼,似有意为之,或为嫁祸,或为警示。”

她不能说得太多太具体,否则无法解释来源,只能抛出现代法医学中最基础却在这个时代可能被忽略的几点,点到即止,引起对方重视即可。

王推官听得目瞪口呆。索沟形态、尸斑判断移尸时间、微量物证勘察……这些概念有的他模糊知道,有的闻所未闻,但句句切中勘验要害!这沐府之中,竟有如此人物?

他还想再问,那身影却已悄然隐入廊柱之后,消失不见。

王推官带着满腹惊疑离开了。沐云筝知道,种子已经种下。如果这个推官是个聪明人,他会去重新勘验,也会对伯爵府产生更深的怀疑。

接下来的两天,府里表面平静,暗地里却人心惶惶。秋纹的死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沐云裳安分了不少,大概是被那天沐云筝点破她装晕吓到了,柳氏则眼神更加阴沉地盯着沐云筝的院子,似乎在谋划什么。

沐云筝不动声色,一边小心防备,一边利用有限的资源悄悄准备一些东西——她让青禾想办法弄来了一些常见的药材,凭借记忆和知识,配制了一些简单的防身药物,迷药、痒粉之类,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暴风雨来了。

这天夜里,沐云筝刚吹熄蜡烛躺下,就听到窗外极其细微的响动。她立刻屏住呼吸,假装睡着,手却悄悄摸到了枕下自制的药粉。

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撬开,两个黑影摸了进来,直扑床边,带着一股浓重的恶意和酒气。

“乖乖跟我们走一趟吧,三小姐!”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碰到床幔的瞬间,沐云筝猛地坐起,一把药粉狠狠撒了出去!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

两个歹徒猝不及防,顿时捂着脸惨叫起来,药粉刺激性的味道弥漫开来。沐云筝趁机跳下床,抓起早就藏在床边的捣衣杵,对着其中一个的后颈狠狠一击!位置精准,力道勉强够用,那人哼都没哼就软倒在地。

另一个歹徒虽然眼睛剧痛,却凭着听到的风声猛地扑过来。沐云筝身体虚弱,躲闪不及,被抓住了手腕。但她毫不慌乱,另一只手疾如闪电,指尖一枚磨尖的簪子狠狠刺入对方手臂的穴位!

歹徒吃痛松手,沐云筝抬脚猛踹其裆部,在他弯腰惨叫时,又是一杵砸在他脑后。

解决掉两个敌人,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她喘息着,心脏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这具身体实在太弱。

她在其中一个歹徒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小巧的、属于沐云裳的荷包,里面还有几张银票。果然是柳氏母女的手笔,是想把她绑出去造成私奔或者意外死亡的假象吗?

沐云筝眼神冰冷。她快速搜刮了两人身上的钱财和值钱东西,然后将桌上一盏冷茶泼醒其中一个。

那歹徒醒来,看到沐云筝冷静得可怕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

“回去告诉派你来的人,”沐云筝的声音像淬了冰,“多谢赞助。下次再送钱来,记得多带点,这点,只够给我未来的实验室买几个烧杯。”

她将那荷包扔到他脸上,又将一张写着“多谢赞助”的纸条塞进他衣领——这是她白天闲着没事模仿这个时代笔迹写的,没想到真用上了。

“滚。再让我看见你,下次刺穿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脖子。”

那歹徒连滚爬爬,拖着昏迷的同伴,狼狈不堪地翻窗逃走了。

沐云筝关上窗,插好销,看着地上挣扎留下的痕迹,以及手里多出来的“赞助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宅斗?太低端了。她的战场,应该在更广阔的地方。

然而,秋纹的案子还没完,她引起的注意,却引来了更大的人物。

两天后,一辆低调却难掩威仪的马车停在了安远伯爵府门前。

来的不是王推官,而是京兆府尹亲自作陪。而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人,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如寒玉雕成,眉眼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种审视一切的锐利。正是当朝圣眷正浓的端王,萧夜。

厅内,柳氏战战兢兢地接待。京兆府尹恭敬地对端王道:“王爷,秋纹一案,线索指向伯爵府,下官……”

端王萧夜抬手打断了他,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厅内垂手侍立的一众女眷,最后,竟精准地落在了站在最末尾、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沐云筝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角和过于简单的发饰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开口,声音低沉冷淡,不容置疑:“本王奉命协理京畿要案。秋纹一案,疑点颇多。听闻府上三小姐,对勘验之道,颇有见解?”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沐云筝身上。柳氏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沐云筝心中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是王推官上报的?这位王爷的耳目如此灵通?

她不得不站出来,屈膝行礼,声音尽量柔弱:“臣女不敢,只是……只是平日喜读杂书,偶有所得,不敢在王爷面前班门弄斧。”

萧夜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眼神深邃:“哦?杂书?何种杂书,能教人懂得索沟提空、尸斑移尸之理?还能想到勘察指甲缝中之物?”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能看透人心。

沐云筝心跳加速,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对策。

萧夜却不等她回答,继续道:“此案关系重大,或许牵扯旧事。沐三小姐,”他顿了顿,语气不容拒绝,“本王需要你协助查案。”

柳氏失声道:“王爷!这不合规矩!云筝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可……”

“规矩?”萧夜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让柳氏瞬间噤声,“人命关天,真相至上。这便是最大的规矩。”他重新看向沐云筝,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兴味。

“三小姐,你意下如何?”

沐云筝抬起头,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她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机会。拒绝,可能立刻招致猜疑和更大的祸事;接受,则意味着踏入一个更复杂的漩涡,但或许也能搏出一线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眼神恢复了属于法医沈鸢的冷静和专注。

“臣女……”她缓缓开口,“但凭王爷吩咐。只是,若要协助,需得亲眼勘验尸身,方能有所判断。”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连京兆府尹都倒吸一口冷气。一个闺阁小姐,竟然主动要求验尸?!

萧夜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语出惊人的少女。他见过她怯懦卑微的样子,也听过王推官描述的“神秘高人”形象,此刻,她却呈现出第三种状态——一种超乎年龄的镇定和专业气场,那双眼睛里的光芒,锐利而清澈,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直视本质。

他忽然觉得,这次来伯爵府,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好。”萧夜点头,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本王准了。即刻前往停尸房。”

停尸房设在京兆府衙后院,阴冷,通风,弥漫着石灰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味道,试图掩盖但依旧无法完全驱散那股腐败的气息。

柳氏以“于礼不合”为名,坚决不让沐云筝前往,甚至搬出了已故沐老夫人的名头。萧夜只冷冷一句“本王即是规矩”,便无人再敢阻拦。最终,沐云筝得以乘上一辆小轿,在端王亲卫的护送下,跟着萧夜的马车前往京兆府。青禾吓得脸色发白,却坚持要跟着。

停尸房外,京兆府尹、王推官等人早已候着,个个面色紧张又古怪。他们实在无法想象,端王竟然真要把伯爵府的小姐带到这里来。更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是,那位三小姐下轿时,神色平静得仿佛只是来参观花园,甚至还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分辨空气中的味道?随后,她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布包里,取出几片干姜含在口中,又递给青禾一片,示意她含住压味避秽。她自己则用一条素净的布巾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萧夜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眸色更深。

“王爷,尸身就在里面,只是……”王推官硬着头皮上前,“腐败甚重,恐冲撞了贵人……”他主要是担心这位娇滴滴的小姐看一眼就会晕过去,到时候端王怪罪下来。

萧夜看向沐云筝。

“无妨。”沐云筝的声音透过布巾,有些闷,却异常稳定,“请带路。”

停尸房内,光线晦暗。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躺在木板床上。仵作上前,揭开了白布。

尽管有心理准备,在场的男人们还是忍不住别开眼或屏住呼吸。那具女尸确实腐败严重,面部肿胀发黑,五官难以辨认,皮肤多处破损,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气味。

青禾只看了一眼,就跑到门外干呕起来。

唯有沐云筝。她上前一步,目光专注地落在尸体上,那眼神,冷静、专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审视。她仿佛完全隔绝了那股恶臭,眼中只有需要被解读的线索。

她先是仔细观察了尸体的整体姿态和腐败程度,然后重点查看颈部。果然,一道清晰的勒沟环绕颈部,在耳后部位向上提空。

“索沟在耳后提空,符合他勒特征。自缢者索沟多在下颌或颈后交汇,呈‘八字不交’或环绕状但无提空。”她冷静地叙述,声音在寂静的停尸房里格外清晰。她甚至戴上自备的(用细棉布临时缝制的)手套,极其小心地拨开腐败的皮肤组织,查看索沟的深度和皮瓣方向。“皮下出血明显,生活反应确定,是生前勒颈。”

王推官和旁边的老仵作听得连连点头,他们之前也怀疑是他杀,但被腐败程度干扰,不敢如此肯定。

接着,沐云筝仔细检查尸斑。“尸斑固定,指压不完全褪色,位于背腰部,符合仰卧姿态。但边界过于清晰,且颜色深暗,提示死后有被移动过程,且移动时血液尚未完全固定。”她一边说,一边示意老仵作帮忙将尸体微微侧翻。

她检查尸体的背部、臀部,甚至四肢的背面,寻找可能存在的异常压痕或缺失的尸斑区域。“移尸时间,至少在死后六到八个时辰以上。乱葬岗并非第一现场。”

这一连串专业、精准的判断,不仅让王推官和仵作目瞪口呆,连萧夜也微微眯起了眼睛。他见过最老练的仵作,也没有如此清晰、有条理、充满自信的验尸过程。她甚至不需要借助复杂的工具,仅凭观察和逻辑,就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

然后,沐云筝开始检查尸体的双手。指甲缝里满是污垢,她用小竹签小心翼翼地将一些碎屑刮取出来,放在一张白纸上。“需要仔细查验这些碎屑,可能有皮屑、织物纤维,甚至是凶手的血液。”她又检查了死者的衣物,虽然肮脏破损,但她还是注意到一些不属于乱葬岗的细微颗粒,“这些泥土颜色和质地,与乱葬岗的灰黑土不同,更像是……红黏土夹杂某种矿砂?京城附近何处有此类土壤?”

王推官立刻记录下来:“下官立刻派人去查!”

最后,沐云筝的目光落在尸体腰间的佩戴饰物的痕迹上,那里空无一物,但残留着摩擦的印记。“腰牌是死后被刻意挂上的,挂的位置和方式,很随意,甚至有些粗暴,不像珍惜之物。确实像是为了故意让人发现死者与伯爵府的联系。”

整个验尸过程,沐云筝全神贯注,语气平稳,逻辑严密,完全沉浸在她的专业领域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那种强大的气场,与她瘦弱的身躯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当她终于结束初步勘验,直起身,长出一口气时,才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目光看着她。尤其是端王萧夜。

他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探究和审视,而是多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意味。他见过沙场尸骸遍野,也审过无数穷凶极恶的罪犯,但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能如此镇定、甚至可以说是“享受”般地面对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并从中剥离出真相的脉络。

这根本不是喜读杂书能解释的。这需要海量的知识、惊人的胆识和……丰富的经验。

他看着她摘下沾了污秽的手套,用带来的清水和药皂仔细净手,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严谨。

萧夜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沐三小姐,你看这尸体的眼神……”

沐云筝下意识地抬头看他,等待下文。

萧夜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他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语调说道:

“……像是在看一件珍贵的标本。”

沐云筝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太投入,忘了藏拙。现代法医的职业病暴露无遗。

她立刻垂下眼睫,试图挽回:“王爷说笑了,臣女只是……只是想尽快找到线索,还亡者一个公道。秋纹姐姐毕竟曾是府中旧人……”

萧夜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牢牢锁着她,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穿。停尸房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角落水滴落的单调声响。

良久,萧夜才移开目光,对京兆府尹和王推官道:“就按三小姐方才所言的方向,重新彻查。红黏土矿砂、指甲缝中的微物,还有秋纹被逐出府前后的所有接触之人,一一排查。”

“是!下官遵命!”京兆府尹连忙应下,态度比之前更加恭敬,看向沐云筝的眼神也充满了惊异和一丝敬畏。

“沐三小姐,”萧夜重新看向她,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提供了重要线索。在此之前,为了你的安全,暂且留在京兆府衙厢房,本案未明之前,不得随意离开。”

沐云筝心中一凛。这是变相的保护性监禁?还是怀疑她与案件有关,就近看管?或者两者皆有?

她无法反抗,只能低头:“臣女遵命。”

她被安置在京兆府后院一间干净的厢房里,门外有侍卫看守。青禾陪着她,吓得瑟瑟发抖。

“小姐……您刚才……刚才太吓人了……您怎么会懂那些……”青禾的声音都在发颤。

沐云筝叹了口气,知道无法再完全隐瞒这个忠心的丫头,只能半真半假地道:“我落水后,昏迷那几日,像是做了很长一个梦,梦里有一位白胡子的老爷爷,教了我许多稀奇古怪的知识……关于人体,关于死亡,关于如何寻找真相。青禾,你信我吗?”

青禾睁大了眼睛,古人对于神异托梦之说接受度颇高。她看着小姐清澈却坚定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信!奴婢当然信小姐!小姐变得……变得好厉害!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沐云筝笑了笑,拍拍她的手。心里却远不如表面平静。端王萧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绝对不相信什么托梦的鬼话。

接下来的两天,京兆府根据沐云筝提供的方向展开了紧锣密鼓的调查。果然发现了重大线索。指甲缝里的皮屑经有经验的老捕快辨认,疑似某种特制的皮革碎屑,常用于制作马鞭或某种刑具手柄。而红黏土矿砂,经查来自城西一家已经废弃的陶窑附近。

更重要的是,对秋纹被逐前人际关系的排查中,一个关键人物浮出水面——伯爵府世子,沐云筝那位名义上的大哥,沐凌风的贴身长随,曾在秋纹被逐前与她发生过激烈冲突,而有人曾看见秋纹失踪前一天,在城西陶窑附近出现过!

所有的线索,似乎隐隐指向了伯爵府的继承人沐凌风。

京兆府尹和王推官感到事情棘手无比,连忙上报端王。

萧夜看着呈报上来的卷宗,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面色沉静如水。他再次来到了沐云筝暂住的厢房。

他挥退左右,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沐云筝两人。

“线索指向沐凌风。”萧夜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怎么看?”

沐云筝沉吟片刻,道:“逻辑上说得通。秋纹曾是世子院中的丫鬟,因偷窃被逐,怀恨在心,或许掌握了世子某些秘密,试图要挟,反遭灭口。或者,那偷窃本就是被陷害,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世子长随动手,合情合理。”

萧夜看着她:“你很冷静。指向的是你兄长。”

沐云筝抬起眼,坦然回视:“王爷,在真相面前,亲情与嫌疑,需要分开。况且,”她语气略带一丝嘲讽,“我与这位兄长,并无多少兄妹情分可言。”沐凌风是柳氏所出,向来眼高于顶,对原主这个庶妹视若无物。

萧夜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但他话锋一转:“然而,太过合理的线索,有时反而是陷阱。”

沐云筝心中一动:“王爷的意思是?”

“沐凌风的长随,失踪了。”萧夜淡淡道,“在陶窑附近被发现时,已经是一具尸体。初步勘验,是失足坠入废弃窑井,死了大约三天。”

沐云筝猛地站起身:“灭口?!”

“或者,替罪。”萧夜眼神冰冷,“凶手似乎很清楚查案的进度,总能快一步。有人在暗中操纵。”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案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水更深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侍卫的低声阻拦,以及一个女子尖厉的哭喊声。

“让我进去!我要见那个煞星!扫把星!害了我女儿还不够,还要来害我儿子!沐云筝!你给我滚出来!”

是柳氏的声音!她竟然闹到京兆府来了!

房门被砰地推开,柳氏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冲了进来,指着沐云筝破口大骂:“是你!一定是你这个贱人搞的鬼!你记恨云裳,记恨我,现在编造这些谎话来陷害风儿!你不得好死!你克死了你娘,现在又来克我们!王爷!您千万不要被这个妖女骗了!她落水之后就邪门得很!她会妖法!”

沐云筝冷静地看着她歇斯底里,心中却疑窦丛生。柳氏的反应过于激烈了,不像仅仅是护子心切,更像是一种……恐惧?她在害怕什么被揭露?

萧夜皱眉,示意侍卫将柳氏拉开。

柳氏被拖出去时,还在疯狂叫喊:“沐云筝!你等着!你不得好死!你们都会遭报应的!云袖……我的云袖就是被她克死的……”

云袖? again?

沐云筝猛地看向萧夜。萧夜也正看着她,眼神深邃无比。

“沐云袖……”萧夜缓缓重复这个名字,“你那位,一年前‘病故’的嫡长姐。”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份陈旧卷宗的抄录件,放在桌上。“这是京兆府留存的,关于沐云袖落水案的简要记录。当时判定为失足。”

沐云筝拿起那份薄薄的纸张,快速浏览。记录极其简略,语焉不详,目击证词模糊,几乎全是倾向于“意外”的结论。但其中提到一个细节:沐云袖被打捞上来时,身上披着一件男子的外袍。

“这件外袍……”沐云筝指着那行字。

“据说是路过的家仆好心给盖上的,后来不知所踪。”萧夜道,“当时并未深究。”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猜想在沐云筝脑中逐渐成形。秋纹的死,长随的死,指向世子的线索,柳氏的疯狂,还有一年前死得蹊跷的沐云袖……这些散落的点之间,似乎隐藏着一条若隐若现的线。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重新审视沐云袖的“意外”。

“王爷,”沐云筝抬起头,眼神锐利得惊人,“臣女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臣女想……开棺验尸。”

萧夜瞳孔骤然一缩!即便是他,也被这个女子一次又一次惊世骇俗的请求震住了。

开棺验尸!验的还是伯爵府早已下葬的嫡长女!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会激起怎样的舆论风暴和贵族反弹,可想而知。

沐云筝紧紧盯着他,心脏也在狂跳。她知道这个要求多么疯狂,但她有种强烈的直觉,沐云袖的死,才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钥匙。那水下冤屈的亡魂,或许正等待着真相大白的一天。

她看着萧夜冷峻的侧脸,等待着他的决定。是斥责她荒唐,还是……

萧夜沉默了很久,久到沐云筝几乎以为他会断然拒绝。

finally, he spoke, his voice low and filled with a plex emotion she couldnt name.

“给本王一个理由。”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沐云筝无法名状的情绪,“一个足以说服本王,去撼动一座贵族坟墓的理由。”

沐云筝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因为,”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法医特有的信念感,“尸体从不说谎。而真相,往往藏在最深的沉默里。王爷难道不想知道,一年前那个夜晚,荷花池底,究竟发生了什么吗?那件消失的男子外袍,又到底属于谁?”

“或许,秋纹的死,长随的死,都只是因为,”她一字一顿,抛出最大胆的假设,“有人想拼命掩盖,沐云袖死亡的真相。”

萧夜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直直地刺入她的眼中。

房间内,空气仿佛凝固了。棺木能否开启,谜团能否揭开,似乎全在眼前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的一念之间。

而沐云筝知道,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一条用解剖刀对抗罪恶,用真相撕裂重重黑幕的路。

她的目光毫不退缩地回视着端王,等待着他的判决。那眼神,依旧如同看待一个极其复杂、亟待解析的——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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