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刚拐进村口,雨就砸了下来。
不是淅淅沥沥的那种,是整片天塌下来似的倾盆,劈头盖脸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开到最快也刮不干净。顾轩把车停在村委会门口的空地上,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他没急着下车,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目光扫向对面那栋三层小楼。
窗帘拉着,可刚才那一瞬,他分明看见二楼靠窗的位置有光闪了一下——不是电灯,是金属反光,像是镜头盖被掀开时,雨水顺着镜筒滑落反射出的一道冷芒。
手机还在兜里震,是林若晴发来的消息:“直播平台已备好,随时可推流。”
他回了个“好”字,熄火,开门。
风裹着雨直接把他往门里推。村委会院子不大,水泥地早就裂了缝,几把塑料椅子歪七扭八摆着,十几个村民坐在屋檐下,衣服都湿了大半,没人说话,只盯着会议室那扇木门。
门开了条缝,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探出头,看了眼天色,又缩回去。
顾轩整了整领带,迈步走进去。
屋里比外面还闷,风扇吱呀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长桌一头坐着三个穿制服的人,中间那个戴金丝眼镜的正低头看材料,听见动静抬了抬头。
“顾科长来了。”他合上文件夹,“正好,我们刚商量完流程,今天主要请几位配合度高的村民代表发言,讲讲项目带来的好处。时间紧,就不一一叫号了。”
顾轩站在门口没动:“我是调研组负责人,会议流程我说了算。”
那人手一顿。
“而且,”顾轩从包里拿出录音笔,放在桌上,“这次座谈全程录音,会后统一提交省纪委备案。谁发言、说什么,都会留下痕迹。”
空气静了一秒。
金丝眼镜干笑两声:“顾科长太认真了,咱们基层工作,讲究的是和谐稳定……”
“那就先请最不稳定的那位说说。”顾轩转身,看向门外,“赵德全老支书,进来吧。”
人群一阵骚动。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拄着拐杖慢慢挪进来,身上那件中山装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他没坐,就站在桌子中间,一只手紧紧揣在怀里。
“老同志,您说。”顾轩语气平缓,“为什么不同意拆祖宅?”
赵德全张了张嘴,喉咙动了动,声音不大:“我爷爷……民国二十三年盖的房子。三十八亩地,一砖一瓦都是自己挑土和泥垒起来的。去年他们来量地,连三天通知都没给。推土机开过来那天,我跪在门口,求他们等我拍张照……没人理。”
他终于把手抽出来,抖着手展开一张泛黄的纸。
房契。
边角已经被雨水泡软,字迹模糊,可“赵氏祖产”四个字还看得清。
屋里没人出声。
金丝眼镜咳嗽两声:“这都是历史遗留问题,现在政策补偿很到位,不能总抱着老黄历不放嘛。”
“补偿?”赵德全突然抬头,眼里有了光,“你们给的六万块,够买一袋水泥吗?我儿子在工地上干一年,也不止这个数!我不是要钱,我要个理!我赵家三代住在这儿,凭什么说拆就拆?”
他说完,把房契按在桌上,整个人像耗尽了力气,肩膀垮下去。
顾轩拿起那张纸,轻轻抚平褶皱。
“这张房契,我会作为附件提交调研报告。”他看着对面三人,“顺便问一句,你们有没有收到过村民联名申诉信?一共三十七封,最早一封是去年十月寄到市建委的。”
没人回答。
“没有吗?”他笑了笑,“那可能是被风吹走了。”
话音刚落,角落里一个男人站了起来。
穿着冲锋衣,胸前挂着相机,看起来像个记者。
“顾科长!”他声音拔高,“有举报称您借基层调研之名,煽动群众对抗政府决策,是否属实?”
顾轩看了他一眼。
没答。
反而转身走向窗边,一把推开玻璃。
风雨瞬间灌进来。
“大家看看对面那栋楼。”他抬手指着,“二楼窗户,有没有看到一个反光的东西?”
村民们纷纷起身,踮脚往外看。
“是相机!”有人喊,“真有人在拍!”
“还不止一个。”顾轩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对着窗外,“长焦镜头,带云台,能拍清每个人的脸。不是来记录真相的,是来挑‘闹事分子’的——回头剪个视频,标题就能写‘情绪激动村民围堵干部,顾姓官员现场煽风点火’。”
他顿了顿,把手机转过来,屏幕朝向所有人。
直播界面已经弹出,观看人数正在往上跳。
“现在,全省都在看。”他说,“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听见。”
屋里一下子炸了锅。
金丝眼镜猛地站起来:“你这是违规操作!没有上级批准,不能擅自直播!”
“我也没说这是正式汇报。”顾轩把手机架在录音笔旁边,屏幕冲着会场,“我只是个普通公务员,在暴雨天跑来听老百姓说话。既然有人怕被看见,那我们就更得开着灯说。”
他走回桌前,看着那个“记者”。
“你呢?哪家媒体的?证件拿出来看看。”
那人脸色变了变,往后退了半步:“我……我是自由撰稿人。”
“自由到连采访证都没有?”顾轩往前一步,“那你拍什么劲?拍回去给谁看?刘建华现在在哪儿?让他亲自来听听,他花 taxpayers 的钱修的项目,到底招了多少骂。”
“你——”
“我怎么?”顾轩冷笑,“你紧张什么?怕我把你也框进镜头里?”
那人不再说话,收起相机,低着头往外走。
金丝眼镜掏出手机打了通电话,说了几句,挂断后站起身:“顾科长,上级指示,会议暂停,等天气好转再议。”
“上级?”顾轩盯着他,“哪个上级?是你电话里那个,还是坐在空调房里看监控的那个?”
“这是组织决定。”
“那我告诉你一个事实。”顾轩声音沉下去,“你们删掉的账目,改过的合同,换过的硬盘,我都记着。你们以为老百姓不懂,以为只要没人说话,事情就会过去。可今天这场雨不会停,这些人也不会闭嘴。”
他指着赵德全,“他手里那张纸,不只是房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自己一辈子的交代。你们可以强拆房子,但拆不掉记忆。你们可以删数据,但删不掉人心。”
屋外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每个人的面孔。
金丝眼镜咬着牙:“你会为今天的言行负责。”
“我一直都在负责。”顾轩直视他,“为我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倒是你们——敢不敢把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写在文件上?”
那人没再开口,带着两个手下匆匆离开。
屋里只剩村民和顾轩。
有人开始鼓掌,起初零星,后来越来越响。
赵德全被人扶着站起来,走到顾轩面前,颤抖着把手伸进怀里。
不是拿东西。
是想握手。
顾轩握住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很轻,却像托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谢谢你……”老人嘴唇哆嗦,“替我们说了句公道话。”
“别谢我。”顾轩低声说,“该谢的是你们,还敢站出来。”
他松开手,转身回到主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直播观看人数:12.7万。
评论区滚动着:
“那个老人哭了,我也哭了。”
“对面楼顶真的有摄像机,我在附近上班,看到了。”
“顾轩这个名字,记住了。”
他把手机重新架好,屏幕依旧亮着。
然后缓缓抬头,望向窗外那栋小楼。
二楼窗户的帘子不知何时拉开了一角。
镜头还在。
对准这里。
他没躲。
反而举起右手,对着那个方向,竖起一根手指。
不是挑衅。
是宣告。
你们拍吧。
这一幕,我让所有人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