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红豆林,如同一个沉默而巨大的问号,悬在沈如晦的心头,也悬在整个帅府的上空。府中下人经过那片临湖的空地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带着几分好奇与敬畏,望一眼那在冬日寒风中伫立的、光秃秃的树苗,以及那块刻着“红豆”二字的木牌。
少帅此举,堪称惊世骇俗。为博红颜一笑,烽火戏诸侯古已有之,但在这严寒深冬,动用工兵连夜为一位神智不清、形容憔悴的夫人种植一片象征相思的树林,其间的执拗与疯狂,足以让所有知情人暗自咋舌。
沈如晦依旧沉默。但她不再终日蜷缩在软榻上,有时,她会由小荷扶着,慢慢走到面向后园的廊下,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那片红豆林,一望便是许久。她的眼神依旧复杂,带着挥之不去的伤痛与迷茫,但那份彻底的拒绝与恐惧,似乎在悄然消减。那片林子,像是一个无声的宣告,固执地提醒着她,那个男人的存在,以及他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感。
顾长钧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那焦灼的火焰似乎被这细微的变化浇熄了些许。他依旧每日过来,但不再急于靠近,更多时候,他只是坐在离她不远处,处理一些不甚紧急的公文,或是静静地陪着她看一会儿书——虽然她大多时候只是拿着书卷出神。
他学会了保持距离,给予她喘息的空间。
这日午后,又飘起了细雪。沈如晦靠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目光落在院中。雪花轻盈,落在枯寂的假山石上,落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也落在那些红豆树苗纤细的枝桠上,渐渐积起一层莹白。
顾长钧从外面回来,肩头落满了雪。他习惯性地先来到廊下看她。见她望着院外出神,他便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站在廊柱旁,默默陪着她。
一阵寒风卷着雪沫吹进廊下,沈如晦下意识地拢了拢毯子,目光无意识地一转,落在了顾长钧垂在身侧的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是握惯了枪械、签署过无数命令的手。然而此刻,沈如晦却清晰地看到,他的手背和指关节处,有着几处明显的红肿,甚至有一两个指甲边缘带着干涸的、细微的血痕,与周围冷白的肤色形成刺目的对比。那些伤痕,与他一身笔挺戎装、威严冷峻的气质,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在那双手上停留了数秒。
是了……昨夜,他便是用这双手,在冰天雪地里,亲手栽种了那些树苗。冰冷的铁锹,冻土寒枝,即便是他这样习武之人,也难免留下痕迹。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是一个雪天,她不过是不小心被绣花针扎了一下指尖,渗出一颗小小的血珠,他便紧张地握住她的手指,眉头蹙得死紧,仿佛她受了多重的伤一般。那时,他的手是温暖的,干燥的,包裹着她的指尖,带来令人心安的温度。
而眼前这双手,带着新鲜的冻伤和劳作留下的印记,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透着红,显得有些……狼狈,甚至脆弱。
顾长钧察觉到了她的注视,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他下意识地想将手收回,藏于身后,但动作进行到一半,却又停住了。他抬起眼,看向她。
两人的目光,在飘雪的廊下,短暂地相接。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隐忍,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如晦的心,像是被那目光,以及他手上那些刺目的伤痕,轻轻蛰了一下。一种微酸涩胀的感觉,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她飞快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了几下,掩盖住了眸中翻腾的波澜。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院中的雪景,只是那原本平静无波的侧脸,线条似乎微微绷紧了些许。
她什么也没说。
没有询问,没有关心,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动容。
但顾长钧却觉得,这短暂的注视,这无声的垂眸,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心潮起伏。她看到了,她注意到了。这就够了。
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只带着伤痕的手,默默握成了拳,藏进了军装的口袋里。指尖传来的细微刺痛感,此刻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甜意。
雪,依旧静静地下着,覆盖着庭院,也覆盖着那片新生的红豆林。廊下,两人一坐一站,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他肩头的雪,慢慢融化,浸湿了军装深色的布料。
她拢着毯子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有些东西,如同这指尖的雪,看似冰冷,却在无声无息间,悄然融化,渗入心底最柔软的缝隙。裂痕依旧在,痛楚未曾消弭,但某种坚冰,似乎正在这沉默的对峙与无声的注视中,开始松动,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