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同最执拗的藤蔓,在绝望的悬崖峭壁上,悄然滋长,一寸寸覆盖过冰冷的岩石。帅府主院那间被药香和寂静笼罩的卧房,在经历了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等待后,终于迎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涟漪。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了江北冬日厚重的云层,带着些许虚弱的暖意,透过那扇换了透光纱布的窗户,洒在床前,形成一片朦胧的光斑。顾长钧没有像往常一样处理军务,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老位置上,目光落在沈如晦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习惯性的、深沉的凝望。
丫鬟小荷正按照方清河“医嘱”中那条关于“温和感官刺激”的建议,用一方崭新的、质地极其柔软的细棉白绢,蘸了温热的清水,极其轻柔地、如同春风拂过花瓣般,擦拭着沈如晦的额头和脸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那份脆弱的平静。
顾念雪被奶娘抱在怀里,就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小家伙似乎被那跳跃的光斑吸引,挥舞着白胖的小手,发出“咯咯”的、无忧无虑的笑声,那声音清脆而充满活力,在这片沉寂了太久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切都与往常并无二致。
然而,就在小棉绢轻柔地划过沈如晦眼睑下方的那一刻,就在念雪那清脆笑声响起的瞬间——
顾长钧的呼吸猛地停滞了!
他看见,床上那个如同冰封了数个世纪的身影,那两排浓密卷翘、却始终如同折翼蝶翅般静止不动的睫毛,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种无意识的、几不可查的微动,而是一种带着明确意向的、试图掀开沉重帷幕般的努力!
一下,两下……
那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频率也越来越快,仿佛沉睡的灵魂正在黑暗的深渊底部,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浮上水面,重见天日!
顾长钧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因为极致的紧张和难以置信而微微前倾,双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不敢置信地盯住那双正在艰难挣扎的眼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胸骨!
小荷也察觉到了异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屏住了呼吸,惊恐又期待地看着。
奶娘下意识地捂住了念雪的嘴,生怕孩子的声响会打断这奇迹般的一幕。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黏稠的琥珀。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挣扎后,那双紧闭了太久太久的眼眸,颤抖着,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微弱、涣散、却无比真实的光,从那缝隙中透了出来!
她……睁眼了?!
顾长钧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冲上了头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几乎要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沈如晦的视线是模糊的,涣散的,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着眼球,目光茫然地扫过床顶熟悉的雕花,扫过窗外那片朦胧的光,最终,落在了床前那个高大挺拔、却因为极度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身影上。
当她的目光,与顾长钧那充满了震惊、狂喜、以及无法掩饰的复杂情绪的视线,在空中相遇的刹那——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响!
沈如晦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刚刚睁开的、尚且迷蒙的眸子里,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刻入骨髓的恐惧所填满!比之前在梦魇中更加清晰,更加鲜活!她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景象,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破碎的、被扼住般的抽气,随即,那双好不容易才睁开的眼睛,因为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惊骇,猛地又重新闭合!整个人如同受惊的蜗牛,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却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只是无力地颤抖了一下,便再次陷入了那种对外界毫无反应的、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的沉寂之中。
破冰的瞬间,带来的不是温暖的春水,而是刺骨的寒流。
顾长钧僵立在原地,脸上那刚刚绽放的、如同孩童般纯粹的狂喜,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便如同被冰封般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剥落,最终只剩下了一片惨白的、带着巨大失落和刺痛的茫然。
她醒了。
却又在看见他的瞬间,再次封闭了自己。
希望,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是激起了片刻的涟漪,便迅速沉入了更深的、更加冰冷的黑暗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