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的身体在沈如晦小心翼翼的照料下,一日日地好转起来。额上的伤口结了痂,高烧退去后,脸色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些许血色,只是眉宇间那份因时局和情感双重压力而带来的疲惫与深沉,却似乎烙印得更深了。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常久久地凝望着沈如晦,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失而复得的珍视,有深不见底的爱恋,有挥之不去的忧虑,还有一种沈如晦看不懂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不再像病中那样,急切地描绘那些遥不可及的“未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实际的、近乎紧迫的安排。他开始亲自过问沈如晦的饮食起居,吩咐厨房每日炖煮各种补品, insisted 她必须按时用餐,甚至让秦医生定期来为她请脉,美其名曰“怕她累倒”。
沈如晦将他这些细致入微,甚至有些过度紧张的保护看在眼里,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压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与日俱增。他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无法开口,无法将自己身体真实的异样和心底那巨大的恐慌宣之于口。她只能更加努力地扮演着一个温顺、安静、依赖他的角色,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封锁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然而,身体的征兆,却无法永远隐瞒。
起初,只是持续的、莫名的疲惫和嗜睡。她以为是连日照顾病人和心力交瘁所致,并未多想。紧接着,是频繁袭来的、毫无预兆的恶心感,尤其是在清晨,有时闻到些许油腻的气味,便会控制不住地干呕。她强忍着,借口胃口不佳,避开了许多餐食。
直到月事迟了半月有余,并且伴随着胸部的胀痛和一种极其微妙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身体变化时,一个可怕的、足以将她彻底击垮的念头,才如同惊雷般,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脑海中炸响!
难道……难道……
她不敢想下去,浑身冰冷,如坠冰窟。那段混乱不堪的日子里,那个强硬的、不容抗拒的吻,那些半强迫半迷乱的交缠……难道就在那时,在她全然被动甚至带着屈辱的时刻,一颗不该存在的种子,已然悄然在她体内生根发芽?
这个可能性,让她感到了灭顶般的恐惧!比当初被强行带入督军府,比面对顾长钧的怒火,比得知他可能“命不久矣”时,更加深刻、更加绝望的恐惧!
她该怎么办?告诉顾长钧?不!绝对不能!他现在自身难保,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苏家虎视眈眈,若再得知她怀了他的孩子……这个孩子,绝不会是希望的结晶,而只会是一道更致命的催命符!苏婉卿和那些视他为眼中钉的人,绝不会允许这个孩子的存在!这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危险,也会将这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直接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隐瞒?她又如何能瞒得住?秦医生定期来请脉,迟早会发现端倪。到那时……
巨大的恐慌和矛盾,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缠绕着沈如晦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开始更加刻意地躲避秦医生,以各种借口推脱诊脉。她穿着更加宽松的衣物,试图遮掩可能已经开始变化的腰身。她在清晨强忍着恶心,躲在房间里,直到那阵不适过去,才敢面色如常地出现在人前。
每一次成功地掩饰过去,她都如同打了一场胜仗,却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只剩下满心的疲惫和更深的罪恶感。
她变得愈发沉默和敏感。顾长钧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和担忧的目光,都会让她心惊肉跳,以为他看出了什么。他越是关心她的身体,越是叮嘱她好好休养,她就越是感到一种尖锐的讽刺和无法承受的重负。
这天夜里,沈如晦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中,苏婉卿带着狰狞的笑容,指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尖声叫嚷着,而顾长钧则浑身是血,倒在雪地里,用一种冰冷而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她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心脏狂跳不止,小腹处甚至传来一阵隐隐的、如同针扎般的抽痛。
她下意识地捂住小腹,黑暗中,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个孩子……这个不该来的孩子……仿佛能感知到她这个母亲的恐惧和排斥,在用这种方式抗议着。
就在这时,睡在她身侧的顾长钧动了一下。他似乎被她惊醒,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未醒的睡意,却异常清晰:“怎么了?做噩梦了?”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可此刻,这温暖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沈如晦。她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生怕他察觉到她过快的心跳和冰冷的体温。
“没……没什么,”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只是……有点冷。”
顾长钧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低声安慰:“别怕,我在。”
别怕,我在。
这句话,曾经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给过她一丝虚幻的慰藉。可此刻,听在沈如晦耳中,却只觉得无比沉重和悲哀。他在,又能如何?他能抵挡住外面的明枪暗箭吗?他能护得住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吗?
她在他怀中,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她抬起泪眼,在黑暗中凝视着他模糊的轮廓,无声地在心中呐喊:
你知我为你怀胎,可知这并非福祉,而是悬在我们头顶,最锋利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知我每日每夜,都如同在万丈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三人俱焚的结局?
这沉重的秘密,像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也让她与他之间,那刚刚因共度磨难而似乎贴近了一些的距离,再次拉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充满谎言和隐瞒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