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瑾从顾家出来时,晨雾还没散尽,像一层薄纱裹着整个村子。田埂边的野草沾着露水,踩上去软乎乎的,裤脚很快就湿了半截。远处知青点的烟囱刚腾起一缕淡青的烟,细得像根棉线,一头拴着灰扑扑的屋顶,一头牵着泛白的天,风一吹就晃悠悠地散了些。
她攥着口袋里的两个白面馒头,指尖还留着那面磨得光滑的黄铜镜余温,镜子背面刻着朵小小的梅花,是顾衍用刻刀一点点雕的,边缘还带着点没磨平的毛刺,却透着股实在的心意。
刚转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就见林薇薇蹲在树底下,背对着她,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看那样子像是公社的回执。她脚下那团浅灰色毛线被踩得不成样子,半截没织完的毛衣领从线团里露出来,米白色的毛线针还别在上面,针脚歪歪扭扭的,显然是织到一半没了心思。
“又从顾家回来?”林薇薇听见脚步声,头也没回,声音里带着点刚哭过的沙哑,却没忘往云瑾的袖口扫了眼——那里沾着点顾婶家灶房的柴灰,是刚才帮顾婶烧火时蹭上的。她终于转过身,眼眶还是红的,眼尾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泪渍,可看向云瑾的眼神里,却没了往日的尖刻,多了点说不清的复杂。
云瑾脚步顿了顿,把手里的馒头往她那边递了递:“顾婶早上刚蒸的,还热着,你吃一个?”
林薇薇没接,反而把手里的回执往口袋里塞了塞,指尖蹭到纸边的墨印,又忍不住抽出来展开看了眼。纸上的字被眼泪洇得有点模糊,但“取消沈文轩教员资格”那行字,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她深吸了口气,把回执揉成一团,又展开,反复几次,才哑着嗓子说:“你倒是清闲,还敢往他家跑。”
“我去给顾婶送上次借的,顺便拿本顾衍找的《数学手册》。”云瑾把馒头放在旁边的石头上,石头是温的,晒了早上的太阳,“跟顾家来往,不碍着谁。”
“不碍着谁?”林薇薇忽然站起来,声音拔高了点,手里的回执被捏得变了形,“这村里谁不知道,跟顾家沾边就没好事?”
她往前走了两步,离云瑾近了些,能看见云瑾口袋里露出来的半截铜镜,黄铜的颜色在晨光里闪了闪。林薇薇的语气软了点,带着点劝诫的意思:“成分就是天,天塌了,再能干也没用。我这是为你好,不是要跟你抬杠。”
云瑾低头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镜,冰凉的金属贴着指尖,却想起顾衍昨天帮她修钢笔时的样子。她的钢笔尖摔弯了,写不出字,顾衍拿着小镊子,在煤油灯底下一点点掰直,还特意用砂纸磨了磨,说:“这样写起来不刮纸。”
“顾衍家是被冤枉的”云瑾抬起头,看着林薇薇,“我们只是一起看书,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怕别人说。”
“不怕?”林薇薇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当初我也以为,只要跟沈文轩好好处,等他当了教员,就能帮我回城。我帮他抄教学笔记,抄得手指都磨出了茧子;他感冒发烧,我连夜去后山采草药,熬了姜茶守在他床边到天亮;他说喜欢浅灰色的毛衣,我攒了三个月的布票,买了毛线给他织,织到一半……”她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脚下的毛线团,声音又哑了,“结果呢?他转头就跟李主任的女儿处对象,还说我会连累他的前途。”
风从田埂那边吹过来,带着点野草的腥气,把林薇薇额前的碎发吹得乱了。她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露出腕上那只裂了缝的塑料镯子——是公社赶集时沈文轩给她买的,现在镯子的裂缝里还卡着点泥,却一直没摘下来。
“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林薇薇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的毛线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将来回城招工,政审要是过不了,这辈子就困在这村里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周敏的声音,带着点慌慌张张的调子:“薇薇!云瑾!你们在这儿呢?”周敏手里攥着块咸菜疙瘩,跑得急了,额头上全是汗,看见林薇薇就松了口气,“可算找着你了!赵文斌刚才在屋里说,沈文轩收拾东西的时候摔了搪瓷缸,还骂你呢,说你是故意跟他作对……”
“让他骂。”林薇薇打断她,抹了把眼泪,语气又硬了起来,“他改工分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亏心?跟书记侄女套近乎、想走后门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丢人?现在资格没了,倒会往别人身上撒气了。”
云瑾还没说话,就见陈阳端着个粗瓷碗从知青点的方向走过来,碗里盛着玉米粥,热气腾腾的,老远就能闻见玉米的香味。陈阳看见她们,加快了脚步,走到跟前才笑着说:“找你们半天了,粥刚熬好,快回去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他瞥见林薇薇手里的回执,又看了看她红着眼圈的样子,没多问沈文轩的事,反而对着林薇薇说:“上次我去顾家修锄头,顾婶还塞给我两个烤红薯,热乎的,甜得很。顾叔顾婶都是老实人,不能凭成分就把人一棍子打死,薇薇,你这话说得太绝对了。”
林薇薇没理陈阳,反而捡起石头上的馒头,掰了块放进嘴里。白面馒头的香味在嘴里散开,是她这几个月没怎么尝过的味道——知青点的粮食大多是玉米面和红薯干,白面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分到一点。她嚼了两口,眼眶又红了,却还是对着云瑾说:“我不是针对顾家,是这世道就这样。你要是非要往火坑里跳,将来别后悔就行。”
她说完,拎起地上那团毛线,转身就往知青点走。
云瑾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知青点的门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知道林薇薇不是坏心,只是被沈文轩伤透了心,才会这样反复劝诫。
“别往心里去,薇薇就是心里难受,没别的意思。”周敏凑到云瑾身边,小声说,“刚才赵文斌在屋里说你,薇薇还帮你反驳了呢。”
云瑾点点头,拿起石头上的馒头咬了口。白面馒头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了心里的那点堵。她抬头看向远处的顾家,晨光已经散开了些,能看见顾婶正站在院子里,把红通通的辣椒串挂在竹竿上,一串一串的,像挂了满院的小红灯笼。
“我下午去给顾衍送《数学手册》,顺便把这镜子擦干净。”云瑾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镜,对着周敏说,“你要不要一起去?顾婶腌的萝卜干可好吃了,上次她给了我一小罐,我还没吃完呢。”
周敏眼睛亮了亮,又有点犹豫:“可是……薇薇刚才说……”
“薇薇就是一时想不通,等她缓过来就好了。”云瑾笑了笑,把剩下的半个馒头递给周敏,“先回去喝粥吧,不然陈阳该着急了。”
两人往知青点走,刚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赵文斌的声音,带着点阴阳怪气:“有些人就是分不清轻重,跟‘问题家庭’走那么近,将来政审不过,可别连累我们这些想回城的。”
云瑾没进去,站在门口等周敏。周敏进去拿了两个空碗,出来时皱着眉说:“别理他,他就是嫉妒顾衍比他有本事,又怕你跟顾家来往影响他,才整天说这些有的没的。”
正说着,林薇薇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个搪瓷缸,缸沿还沾着点玉米粥的残渣。她看见云瑾,愣了愣,随即把搪瓷缸往身后藏了藏,走到灶房门口盛粥。
陈阳把粥盛好,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对着云瑾和周敏喊:“快过来喝,粥要凉了!”他又朝着灶房喊了声,“林薇薇,过来喝粥了!”
林薇薇端着搪瓷缸走过来,坐在石桌的另一边,离云瑾有点远。她低头喝着粥,没说话,却在云瑾不小心把筷子碰掉时,先一步弯腰捡了起来,递还给她。云瑾接过筷子,说了声“谢谢”,林薇薇没应声,只是喝粥的速度慢了些。
赵文斌也出来了,手里擦着块上海牌手表,表盘在晨光里亮得晃眼。他看见云瑾,撇了撇嘴,却没再说什么——大概是怕又反驳他。他坐在桌边,喝了口粥,忽然说:“听说公社下个月要招人去县里的化肥厂,要是能去,说不定就能留在县城,不用回村里了。”
周敏眼睛一亮:“真的?那怎么才能去啊?”
“得看劳动工分,还要看成分。”赵文斌得意地扬了扬手腕上的手表,“我爸托人给公社书记带了点东西,到时候应该能争取个名额。”他说着,又看向云瑾,“有些人啊,就算工分够了,成分这关也过不了,白搭。”
云瑾没理他,继续喝粥。林薇薇却放下了搪瓷缸,冷冷地说:“靠走后门争取的名额,就算去了化肥厂,也未必能长久。”
赵文斌脸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却看见林薇薇眼里的冷意,又把话咽了回去。他闷头喝了两口粥,放下碗就回屋了,连手表都忘了擦。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院角那棵梧桐树的声音,叶子沙沙地响。周敏看了看林薇薇,又看了看云瑾,小声说:“其实化肥厂的活也累,我还是想等学校招工,当老师挺好的。”
“当老师要文化,还要看觉悟。”林薇薇拿起筷子,拨了拨碗里的粥,“沈文轩就是觉得当老师体面,才费劲心思要去县里,结果……”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云瑾喝着粥,忽然想起顾衍昨天跟她说的话。顾衍说:“不管将来能不能回城,都要把日子过踏实了。多看书,多学本事,就算在村里,也能活得明白。”那时她还不太懂,现在看着林薇薇,看着周敏,忽然就懂了——日子不是靠别人给的,是自己过出来的。
喝完粥,周敏去洗碗,陈阳去晒玉米,院子里就剩下云瑾和林薇薇。林薇薇坐在石凳上,看着远处的田埂,忽然说:“上次我跟你说,跟顾家走太近会连累你,不是骗你。张家庄有个知青,就是因为跟地主家的儿子说了两句话,被拉去批斗了,现在还在公社农场劳改呢。”
“我知道。”云瑾坐在她旁边,“可顾衍家不是地主,他爸是被冤枉的。公社的人说了,等查清了,就能恢复名誉。”
林薇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希望吧。”她又看了眼云瑾口袋里的铜镜,“那镜子是顾衍给你的?”
云瑾点点头,把镜子拿出来递给她。林薇薇接过镜子,摸了摸背面的梅花,指尖蹭过那些没磨平的毛刺,忽然笑了笑:“他手还挺巧的,就是没什么章法,这梅花雕得歪歪扭扭的。”
“挺好的,我喜欢。”云瑾把镜子拿回来,小心地放回口袋里。
林薇薇没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我去帮周敏洗碗。”她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下午你去顾家,要是顾婶问起织毛衣的事,就说我最近有点忙,等过段时间再教她。”
云瑾愣了愣,随即笑了:“好。”
林薇薇转身进了灶房,云瑾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松了口气。她知道,林薇薇对顾家的防备还没放下,对成分的顾虑也还在,但至少,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激烈地反对了。或许再过些日子,等她慢慢想通了,就能明白,人心的好坏,从来不是靠成分来判断的。
下午,云瑾拿着那本《数学手册》去顾家。顾婶正在院子里晒豆子,看见她就笑着喊:“云瑾来啦!快进来坐,我刚煮了红薯,还热着呢!”
顾衍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刚修好的收音机,看见云瑾,眼睛亮了亮:“手册带来了?”
云瑾点点头,把手册递给他,又把铜镜拿出来:“昨天你给我的时候,我没仔细擦,今天擦干净了,你看。”
顾衍接过镜子,看了眼,笑着说:“擦不擦都一样,能用就行。”他把镜子还给云瑾,又把收音机递过去,“这个收音机修好了,你要是晚上想听新闻,就拿去用。”
云瑾接过收音机,心里暖暖的。顾婶端着红薯过来,放在石桌上:“快吃,刚从灶里扒出来的,甜得很。”
云瑾拿起一个红薯,剥开皮,热气腾腾的,咬了一口,甜得齁人。她想起早上林薇薇吃馒头的样子,忽然说:“顾婶,下次蒸馒头,能不能多蒸两个?林薇薇最近心情不太好,想让她也尝尝。”
顾婶愣了愣,随即笑了:“行啊,下次我多和点面。那姑娘上次来送菜,看着就挺实在的,就是对我们家有点生分。”
“她就是有点顾虑,过段时间就好了。”云瑾说。
云瑾吃着红薯,看着顾婶晒豆子,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虽然简单,却很踏实。晨雾会散,炊烟会起,只要守着本心,把日子过明白,就算在村里,也能看见晨光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