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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的玉米糊糊还没凉透,林薇薇就拎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往外走。包角磨出的毛边缠了几根草屑,拉链头少了半块,得用指甲抠着才能拉动,此刻敞着道缝,露出里面揉皱的半张电影票——还是昨天去公社领救济粮时,供销社门口排队抽奖抽来的。

云瑾正帮周敏收拾碗筷,指间那只景德镇细瓷碗白得发亮,碗沿描着圈浅青花纹,是去年她妈托人从上海捎来的,知青点里独一份。粗瓷碗碰撞的脆响里,她瞥见林薇薇急匆匆的背影,忍不住多问了句:“这么晚了还出去?天黑路滑的。”

林薇薇脚步没停,帆布鞋踩在泥地上溅起细碎的土粒,头也不回地摆手:“沈教员说公社今晚有露天电影,《地道战》!我跟他一起去看!”声音里的雀跃像撒了把糖,连之前抱怨玉米糊糊糙得剌嗓子、咽下去刮得食道疼的烦躁,都散得一干二净。

周敏擦碗的手顿了顿,抹布在碗沿蹭出道白印,她往门口望了眼,才压低声音对云瑾说:“这半个月,她跟沈教员出去不下五次了。上次我帮她捡掉在地上的针线包,瞧见里面的布票就剩两张零碎的——她刚下乡时跟我哭,说家里就给了这五张,是她妈攒了俩月、跟邻居匀了半张才凑齐的,原本想留着做件厚褂子过冬。”

云瑾手里的筷子顿了下,那是双象牙柄的,握在掌心温润趁手,还是她爸书房里淘汰下来的旧物。她心里咯噔一下:知青点每人每月就发一张布票,林薇薇那五张本就紧巴巴,上次周敏的袜子破了洞,想跟她借半张补补,她都犹豫了好半天,说自己的衬裤也快磨透了。这才多久,竟只剩两张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知青点的土炕还带着夜寒,林薇薇就坐在炕边唉声叹气。她手里捏着个掉了漆的铁皮票证夹,翻来覆去地抖,半天也没抖出张像样的票,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云瑾端着搪瓷盆去院子里洗漱,盆沿印着“制造”的红字,是家里专门给她备的下乡用物。刚拧开井水的木轱辘,就听见屋里传来林薇薇的声音:“云瑾,你等等!”

她回头,就见林薇薇快步走出来,眼睛里带着点急切的光:“你有没有多余的布票?就半张也行。沈教员说他的衬衫破了个大洞,在后背上,干活时总露着棉花,我想给他扯块布补补。”

云瑾愣了愣,手里的搪瓷盆晃了晃,井水洒在鞋面上——那是双牛皮短靴,靴筒缝着暗纹,是她妈托朋友从广州带的,在满是布鞋的知青点里格外扎眼。她自己的布票其实还有大半沓,家里每月都会额外托人捎来五张,连带着粮票、油票一起,用防潮的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可她去年冬天的棉鞋早备好了,是家里请老裁缝做的,里子填着新弹的棉花,鞋面是厚实的灯芯绒,此刻正压在行李箱最底下。

她却只能摇了摇头:“我没有多余的,上个月我妈写信说家里的布票也紧,你问问周敏?”倒不是故意藏私,只是她太清楚林薇薇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有富余,往后怕是要没完没了地借,反倒惹来麻烦。

林薇薇立刻转身往周敏的炕边跑,周敏刚叠好被子,听见这话,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的布票上礼拜就跟我哥换了粗麻布,他在砖厂干活,裤子磨破了好几条,再不补就没法穿了。”

林薇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被乌云罩住,她抓起帆布包往门口走,帆布包上的毛边扫过门框,发出沙沙的响。“算了算了,我去公社供销社问问,说不定有处理的碎布,不要票的那种。”她嘴里嘟囔着,脚步却没停,很快就消失在院门外。

陈阳刚好从外面进来,手里攥着个刚从自家菜园摘的西红柿,听见这话,冲云瑾使了个眼色,等林薇薇走远了才说:“昨天我去公社给队里买农药,看见她跟沈教员在供销社。沈教员拿了块蓝布,不是粗布,是稍微细点的斜纹布,林薇薇掏的票——我瞅着她递了两张,估计就是她剩的那两张。”

赵文斌推了推鼻梁上的旧眼镜,从枕头底下摸出本书,刚翻了两页,又合了起来:“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票证用完了,月底分的口粮要是不够,连掺着野菜的窝头都吃不上,还怎么在大队待?沈教员一个月有工资,还发供应粮,哪用得着她贴补?”

云瑾没说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搪瓷盆的边缘。她想起前几天整理行李时,翻出家里捎来的牛肉干和奶糖,用密封罐装着,至今没舍得拆开——这些东西在城里不算稀罕,在乡下却成了宝贝,她怕拿出来招人眼热,一直藏在箱子最深处。也想起去王婶家借针线时,王婶跟她说的话:“你离沈教员远点,上次我看见他借‘给学生做教具’的名义,多拿了队里两斤土豆,还跟仓库的老李说,是知青点要用的。”当时她没在意,可现在想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这天下午,队里安排知青去河边挑水浇玉米地。日头虽没正午那么毒,却闷得像个蒸笼,连风都是热的,吹在脸上黏糊糊的。云瑾挑着两只木桶往河边走,木桶是队里统一发的,边缘有点磕手,她没干过这种活,走了没几步,肩膀就被扁担压得生疼,像扛着块烧红的铁板,脚步也晃了起来,木桶里的水洒出不少,溅在裤腿上——那是条的确良裤子,浅灰色的,是家里今年春天新给她做的,轻便又耐脏,此刻沾了泥水,看着格外显眼。

刚走到河岸边,脚下忽然一滑——前两天下过雨,岸边的泥地又湿又滑,云瑾身子往前倾,手里的扁担脱手,两只木桶“哗啦”一声掉进河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衣襟。她穿的是件碎花府绸衬衫,料子轻薄,一沾水就贴在身上,冰凉的水顺着领口往下流,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慌忙去捞,却没站稳,整个人往河里滑了半步,幸好抓住了岸边的芦苇,才没掉下去,可手背却被芦苇叶划了道口子,渗出血珠,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提醒,声音不算大,却带着点穿透力。云瑾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身影快步走过来,弯腰捡起岸边的扁担,又伸手把她往岸上拉了拉。她抬头一看,是顾衍——他肩上也挑着两只木桶,桶沿还沾着泥土和几根玉米叶,应该是刚给自家地块浇完水,又来挑第二趟。

顾衍的手很有力,掌心的老茧蹭到她的手腕,带着点粗糙的触感,却很稳,像抓着块结实的石头。他把她拉到安全的地方,才松开手,弯腰去捞河里的木桶。他的动作利落得很,卷起的裤腿露出结实的小腿,踩在浅水里,没一会儿就把两只木桶拎上了岸,桶里的水洒得只剩小半,桶底还沾着些水草。

“你的手。”顾衍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渗血的手背上,声音依旧很轻,像落在水面上的细雨。

云瑾这才感觉到手背疼,火辣辣的,她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倒不是怕疼,是怕手上的伤口蹭坏了衬衫的料子,这衣服要是破了,在乡下可没法补得像样。“没事,小口子,不碍事。回去用井水冲冲就好了。”

顾衍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齐的粗布——布面上印着简单的蓝花,边角缝补过,针脚很细密。他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个小瓷瓶,瓶身是白色的,上面画着朵小小的梅花,已经有些褪色了。他拧开盖子,里面是黄色的药膏,带着点淡淡的草药味,像雨后的草地。“这个,涂了能止血。”他把粗布和瓷瓶递过来,眼神却避开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玉米地,“我妹妹上次割草划破手,涂这个好得快,是我妈上山采的草药熬的。”

云瑾愣了愣,没接。她箱子里其实有一小盒凡士林,还有消毒用的酒精棉片,都是家里特意给她备的,专治磕碰外伤。可看着顾衍递过来的瓷瓶,心里却有点发暖——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是这个被所有人冷落的人,伸出了手。

顾衍没收回手,只是把瓷瓶和粗布往她面前递了递,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有点发白:“小口子也得处理,夏天容易发炎,到时候更疼。”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思,像小时候母亲让她穿厚衣服那样。

云瑾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粗布的触感很柔软,瓷瓶握在手里温温的。她小声说了句:“谢谢,我用完了就还给你。”

顾衍没应声,转身去河边打水。他挑水的动作很熟练,弯腰、提桶、起身,一气呵成,两只木桶被他挑在肩上,稳稳当当的,不像她刚才那样晃得厉害。他的肩膀很宽,扁担压在上面,也没见他皱一下眉。云瑾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上次去他家借镰刀时,顾晓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攥着颗糖,非要塞给她,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眼睛弯得像月牙。心里忽然觉得,或许那些闲话,也没那么可怕——她在家时,爸妈总跟她说,看人不能只听别人说,得自己用心感受。

她拧开瓷瓶,用指尖挑了点药膏涂在手背上。药膏凉凉的,像抹了层薄荷,很快就止住了疼。她把药膏和粗布叠好,放进帆布包的最里面——这帆布包是她特意选的旧包,家里给她买的新皮包被她藏在行李箱里,她怕在乡下用太扎眼,反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顾衍打好水,挑着木桶准备走,路过她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指了指她的扁担:“扁担要垫块布,不然肩膀会磨破,明天就没法干活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句,“挑水的时候,脚步放慢,重心放稳,别慌。你看,像这样。”他说着,轻轻晃了晃肩上的扁担,木桶里的水只溅出了几滴。说完,就挑着木桶往远处的地块走了,背影依旧孤单,却没了之前的冷硬,多了点温和,像被夕阳染了层暖光。

云瑾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刚才被扁担压过的地方,已经红了一片,用手摸了摸,还发烫。她想起顾衍的话,从帆布包里翻出块干净的手帕——这是块真丝手帕,米白色的,上面绣着朵浅粉的小菊花,平时都舍不得用。她把帕子叠好,垫在扁担下,又重新去河边打水。这次,她放慢了脚步,学着顾衍的样子,把重心放稳,果然没那么晃了,肩膀也没那么疼了。

挑着水往玉米地走时,太阳已经西斜,把影子拉得很长。云瑾远远看见林薇薇和沈文轩走在田埂上,田埂边的野草长得很高,快没过脚踝了。林薇薇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边角还沾着点糖渣,应该是从公社小卖部买的硬糖——那种糖一分钱一块,她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上次赵文斌生日,她也只买了两块。此刻,她正兴高采烈地跟沈文轩说着什么,把油纸包往他手里塞,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沈教员,你尝尝,这个糖可甜了,我特意给你买的。”

沈文轩偶尔点点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却没怎么看那油纸包,也没接,只是往前走,脚步比林薇薇快些,偶尔还回头等她一下。他的衬衫确实破了个洞,在后背,露出里面的白背心,可看起来也不像林薇薇说的那样“总露着棉花”。

云瑾没靠近,挑着水往负责的地块走。木桶里的水晃了晃,溅在脚边的玉米苗上,叶子上的尘土被冲掉,露出鲜亮的绿色。她心里却想着——林薇薇把家里攒了俩月的布票都花了,连买块糖都要省着,可沈文轩对她,真的像她以为的那样在意吗?上次她还跟周敏说,沈教员肯定是喜欢她的,不然怎么会跟她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公社?要是换了她家里,爸妈肯定会告诉她,真心待你的人,不会让你这样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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