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如雨,洗涤战场。
李清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身前那个青衫背影。
风雪似乎都在他身边静止了。
周围,原本将她死死围困的冰魔侍,此刻已化作一地融化的冰水,冒着丝丝寒气。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无论是神凤军还是冰魔侍,都停下了厮杀,骇然地望着天空。
那一场覆盖了整片战场的剑雨,来得太快,太突然,也太恐怖。
它精准地避开了每一个神凤军士卒,却将数以万计的冰魔侍,在顷刻间化为虚无。
这是何等伟力?
陈玄转过身,看着面前盔甲破碎,嘴角带血,却依旧眼神倔强的女子,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好久不见。”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李清耳中。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样貌。
李清的瞳孔微微放大。
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涌上心头。
“陈……陈道友?”
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陈玄的回答言简意赅。
就在这时,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那头百丈高的巨兽瀚海尊,并未在刚才的剑雨中死去。
它庞大的身躯上,被剑雨切割出无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蓝色的血液如同瀑布般流淌。
剧痛让它彻底疯狂。
它猩红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半空中那四道身影,尤其是那个青衫男子。
是这个人,伤了它。
“吼!”
瀚海尊迈开脚步,大地为之震颤。
它那如同山峰般的巨掌,裹挟着撕裂天地的狂风,朝着陈玄狠狠拍来。
城墙之上,赵天凤心头一跳,突然出现的这人不会被一掌拍死吧?!
李清却不这样想。
在苍云县的种种行事,总让她觉得,这位陈道友,能应付一切事。
陈玄没有回头。
他依旧看着李清,身体不曾有动作。
背着的长剑已然颤动。
铮!
随后,长剑出鞘,划开风雪。
长剑迎向了那只遮天蔽日的巨掌。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长剑划开巨掌,划开瀚海尊的身躯,划开神凤军的敌人。
剑光再转,来去之间。
一道道细密的裂痕,以长剑接触点为中心,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至它的全身。
咔嚓…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连成一片。
那头不可一世,让整个神凤军都束手无策的巨兽瀚海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亿万块碎裂的冰晶。
轰然崩塌。
漫天冰屑飞扬,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如同一场绚烂的梦。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心中吃惊。
随着瀚海尊的死去,残存的冰魔侍仿佛失去了主心骨,发出一阵阵无意识的嘶鸣,随后如潮水般退去。
一场惨烈的大战,就此落幕。
天晶城暂时安全了。
陈玄收回手,对李清点了点头。
“我还有要事,需去城中一趟,之后再叙。”
说罢,他不再停留,往山巅之上而去。
雪主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陈玄。
随后,四人化作流光,朝着天晶城的中心区域飞去。
李清呆立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看着陈玄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满地狼藉的战场,心中翻江倒海。
即便她一再高估陈道友,但似乎仍然低估了。
她看到了山巅之上的四道身影,有一位是雪主。
天晶城的街道,与陈玄见过的任何一座城池都不同。
地面并非青石,而是一种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深蓝色晶石,走在上面,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街道两旁的建筑,也大多由这种晶石与万载寒冰混合筑成,造型奇特,棱角分明,在日光的照射下,整座城市都散发着一种冷冽而瑰丽的光。
城中行人不多,大多是身披甲胄,行色匆匆的军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与草药味,混合着冰雪独有的清新,构成了一种战争时期特有的味道。
“这里的规矩很严。”
雪主一边在前方引路,一边为陈玄解释。
“城中一切,皆为战时管制,所有物资统一调配,所有修行者都必须登记在册,听从统领府调遣。”
“这里的血气供应,也与外界不同。”秦洛音在旁补充道。
她的目光扫过街道两侧那些晶石建筑的墙角,那里都铭刻着细密而复杂的符文。
“整座天晶城,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阵法。”
“它扎根于北原之下的一条巨型血脉地泉,城中的晶石建筑,便是阵法的节点与脉络。”
“这座大阵,能将地底的血脉地泉之力,源源不断地抽取上来,转化为可供修行者直接吸收的精纯血气,弥散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存在血脉地泉的原因,就是因为那种雪魔,从某种意义,天晶城与雪魔共存共生。”
火君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确实,这里的血气浓度,比寻常州城高出十倍不止,而且极为精纯,不需要再一次提炼。”
“难怪能供养得起神凤军和那支修行者大军。”
陈玄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以一座城为阵,抽取大魔血脉。
好大的手笔。
说话间,四人已来到城市中心。
这里是一片巨大的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通体由黑色晶石筑成的巍峨堡垒。
堡垒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数身披重甲的神凤卫精锐,将这里守卫得水泄不通。
一股股强大的气息,从堡垒深处隐隐传来。
“到了。”
雪主在一座巨大的青铜门前停下脚步。
“镇压雪魔的大阵入口,就在这堡垒之下。”
守门的卫兵显然认识雪主,并未阻拦,躬身行礼后,便开启了厚重的机关门。
穿过幽深冗长的通道,四人不断深入地底。
周围的温度,也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急剧升高。
从刺骨的严寒,到温暖如春,再到酷热难当。
当他们走到通道尽头时,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地底洞窟。
洞窟的穹顶之上,是厚不见顶的岩层,而下方,则是一片翻涌着金色岩浆的巨大炎池。
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连空气都为之扭曲。
炎池的中央,一座由黑色玄冰构成的巨大祭坛。
“祭坛下方,就是雪魔”雪主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秦洛音没有说话,她快步走到炎池边缘,双目之中,无数繁复的血气符文生灭流转。
她在勘察整座大阵的运转情况。
许久,她才收回目光,眉头紧锁。
“情况比想象的要糟。
“我需要重新布置阵眼,修复阵纹。”
“这个过程,最快也要十五日。”
她看向雪主和陈玄,神情郑重。
“十五日后,大阵修复完成,威力会达到顶峰,足以保证天晶城内的百姓不受大战影响。”
“到那时,我们可以暂时解开一道封锁,将雪魔的真身逼出,集我们四人之力,一举将其彻底灭杀!”
众人对此并无异议。
此事已定,四人便暂时离开了这处地底炎池。
雪主在城中有一处清雅的别院,四人便在此处落脚。
白日里,秦洛音忙于修复大阵,雪主与火君则轮流前往城墙督战。
陈玄多数时候,只是在院中静坐,偶尔也会指点一下火君术法上的错漏,每一次都让她茅塞顿开,获益匪浅。
到了夜晚,四人便会聚在院中的亭子里,煮雪烹茶,坐而论道。
“我曾在青州镇魔司卷宗阁上看过记载,说是在大周极西之地的万葬沙海,曾有妖魔道修行者以亿万白骨筑城,城中之主,自号白骨大君,不知雪主可曾听闻?”
陈玄端着茶杯,状似随意地问道。
他想借此机会,多了解一些这个世界的隐秘。
雪主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确有此事。”
“那白骨大君,本是七十二门道中尸解宗的一位长老,后来叛出宗门,自创白骨道,算是一方枭雄。”
“只是后来,他似乎得罪了三十六世家中的转生道,一夜之间,白骨之城便化作了飞灰,从此销声匿迹。”
“转生道?”陈玄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的名字。
“嗯。”雪主的神情变得有些忌讳。
“转生道,来历很是神秘,他们如今的主人,虽说是明王,但那似乎是明面上给人看的,暗地里的主持者,我等还不知,即便有月主亲自推算,也似乎被同等级的人物屏蔽了……”
几人闲聊,含各种妖魔秘闻,术法神通……
这一聊,便到了深夜。
月上中天,寒风渐起。
城墙之上的厮杀,早已平息。
李清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神凤军营中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
屋子很小,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再无他物。
她解下那套满是划痕与血污的银色盔甲,随手扔在地上,发出一阵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走进屋后的隔间,巨大的木桶里早已备好了热水。
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一股仿佛能渗透到骨子里的暖意,瞬间驱散了积累了一天的疲惫与寒意。
胸口的伤处传来阵阵刺痛,那是冰霜之力残留的余威。
她闭上眼,靠在桶壁上,任由水汽蒸腾,模糊了视线。
一头乌黑亮丽的青丝,在水中披散开来,衬得她那张沾着水珠的脸庞,愈发清丽绝伦,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惊心动魄之美。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青衫身影。
他站在战场中央,风轻云淡。
他弹指间,那头让所有人都感到绝望的巨兽,便化作了漫天冰屑。
他的那句“好久不见”,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李清睁开眼,扔掉脑中杂念。
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事儿,怎么老是想到陈道友?
过了好些时候。
沐浴完毕,李清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常服。
褪去了冰冷的甲胄,少了几分沙场的英气,多了几分柔美俏丽。
她将湿漉漉的长发随意地用一根布带束在脑后,拿起桌上那柄跟随了她许久的佩刀,挂在腰间。
然后,她推开了门。
自从来到天晶城,她便很喜欢在夜间出门。
看那冰灯璀璨,光耀满城。
看那细雪飘飘,洒满肩头。
晚上的天晶城,与白日的肃杀截然不同。
街道两旁,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用寒冰雕琢而成的灯笼,里面点着特制的,不会融化冰晶的烛火。
五颜六色的灯光透过冰层,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将整座城市装点得如同神仙的居所。
白天那场惨烈的战争,似乎并未影响到城中百姓的兴致。
酒馆里人声鼎沸,街头巷尾,有孩童在追逐嬉戏。
在这片苦寒之地,人们似乎早已习惯了与死亡共存,也更懂得珍惜这片刻的安宁。
李清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喜欢这种感觉,将自己淹没在人潮之中,仿佛能暂时忘却白日的杀戮与血腥。
天上又飘起了细雪,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雪花在她温热的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冰冷的水珠。
就像生命一样,绚烂,却又脆弱。
不知不觉间,她走出了繁华的大街,周围的人声渐渐稀疏。
一阵夹杂着水汽的寒风吹来,她抬头望去,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湖边。
这是城内的大湖,名为镜天湖。
湖面早已被厚厚的冰层封住,在月光下,如同一面巨大的,未经打磨的银镜。
一座九曲十八弯的木质廊桥,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湖心。
桥上挂着一排排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李清的脚步顿了顿,还是抬脚走了上去。
木质的桥面,踩上去发出吱呀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走到廊桥的中央,那里有一座小小的亭子。
她停下脚步,双手扶着冰冷的木质栏杆,眺望着眼前这片苍茫的景象。
桥下,是死寂的,被冰封的大湖。
远处,是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雪山轮廓。
天与地,仿佛都只剩下了黑白两色。
一种巨大的孤寂与苍凉感,如同这湖面的寒气,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
在这里,她不再是神凤军的李队长。
她只是李清。
一个为了反抗命运,独自一人,跑到这万里之外苦寒之地的女子。
她在这里厮杀,在这里流血,在这里成长。
可午夜梦回,她偶尔也会问自己,这一切,值得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不能停下。
风,更大了些,卷起她的衣角,吹动她耳边的碎发。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却发现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