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尚未落下。
一股无形的劲风便已抢先抵达。
那名高举佩刀的兵卒只觉手腕一麻,虎口剧震,掌中的钢刀竟脱手飞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哐当一声落在数丈之外的泥地里。
他愕然回头,想看清是谁出的手。
视线中,一道青衫身影正从山崖之上御空而下。
衣袂飘飘,宛如谪仙。
兵卒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头狂跳。
修行者!
他脑中只剩下这三个字,方才的凶狠与戾气瞬间被彻骨的恐惧所取代。
他想也不想,双腿一软。
直接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水之中。
“小人拜见仙长!”
其余几名兵卒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跟着扑通扑通跪了一地,身躯抖如筛糠。
官道上的骚乱戛然而止。
那些麻木的流民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所措。
他们不认识修行者,只看到一个样貌俊美得不像凡人的年轻人从天而降,就让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兵卒跪地求饶。
那被砍伤的男子趴在地上,背后的伤口仍在流血,他费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茫然。
他的女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跑到父亲身边,抱住他的胳膊,然后抬起一双清澈又带着怯意的大眼睛,望向陈玄。
她的小脸上沾着泥污,嘴唇干裂,却还是用尽力气,小声说了一句。
“谢谢…大哥哥”
陈玄的目光从女孩的脸上,扫过她身后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庞,扫过这支望不到尽头的队伍。
空气中有着属于血的味道和浓重的汗的味道。
甚至许许多多的恶心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只要有一个正常人在此,既然能感受到鼻子被狠狠重击的感觉。
他在山海界待得太久,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场面了。
来到大周后。
虽也见过饥民,见过哀鸿遍野,却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如此死寂的绝望。
这里没有哭嚎,因为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玄轻轻叹了口气。
他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朝着她笑了笑。
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女孩的父母看到这一幕,眼神中爆发出巨大的惊恐,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去,仿佛陈玄是什么会吃人的妖魔。
小女孩却不怕。
她只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头顶传来,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
那股暖意驱散了身体的寒冷,也抚平了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发现自己竟然不饿了。
山崖之上,雪主与火君并未靠近。
她们看着下方的景象,心中也泛起波澜,却终究没有陈玄那般复杂的情绪。
对于她们而言,这群难民的生死,更像是看到了一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野猫,会觉得可怜,却不会真正感同身受。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陈玄站起身,目光转向那个跪在地上的兵卒头领,声音平淡。
兵卒头领不敢抬头,趴在地上飞快地回答:“回…回仙长,是东水城那边出了事!不久前,东海起了滔天巨浪,浪头高过了东水城的城墙,把……把大半个城都给淹了!”
“民房冲垮了无数,田里的粮食也全都泡了汤,如今水还没退,城里待不了,这些人只能出来,去别的州府讨生活。”
陈玄的眉头皱了起来。
“东水城的城官呢?”
“官……官老爷们还在后头,带着家眷和物资,也快到了。”兵卒的声音愈发颤抖。
陈玄又是一声叹息。
如此数量的难民,他一个人,又能救得了几个?
东海海浪突然变得如此之大,甚至能淹没一座经营了数百年的大城。
这种事,处处透着诡异。
陈玄能想到其中有猫腻,远处的雪主和火君自然也能猜到。
只是具体是什么原因,还尚不明确。
他不再多问,目光重新落回那几个兵卒身上。
他屈指一弹,几道微不可见的法力印记飞出,精准地没入每一个兵卒的额头。
“我在这条路上,看到的所有兵卒,都会种下这个印记。”
陈玄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日后,若再让我发现有谁虐待灾民,抢夺口粮,这枚印记便会将你们的脑袋炸开。”
那几名兵卒闻言,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仙长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陈玄没有再理会他们。
他转身,身形化作一道青色剑光,冲天而起。
剑光如天虹,一闪即逝,瞬间便消失在天际。
雪主和火君看得都有些发愣。
这速度……
“这个混蛋!”
火君气恼地跺了跺脚,化作一道赤色流光追了上去。
“他飞得这么快,先前在明州,凭什么要骑着我!”
雪主清冷的脸上也闪过一抹讶异,随即化作一道冰晶流光,紧随其后。
官道上,被陈玄抚摸过脑袋的小女孩呆呆地望着天空那三道绚丽的光痕,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第一次亮起了名为向往的光。
……
陈玄化虹飞行,神念却铺展开来,观察着下方的景象。
他不相信东水城中没粮。
海州是大周最富庶的几个州府之一,商贸之繁荣,冠绝东境,无数财富在此地汇聚。这样的地方,粮仓必然是满的。
如此数量的灾民,对于整个海州的体量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可海州其他城池不仅不接纳,反而将他们驱赶出去,让他们去别的州府讨饭。
这背后,若不是有什么惊天阴谋,便是那些负责救灾的官员,已经吃得脑满肠肥,连人血馒头都懒得去啃了。
他的身下,是排成一线的长龙,如同一群正在迁徙的蚂蚁。
不多时,他的神念便捕捉到前方出现了一支截然不同的队伍。
那是一支由兵卒护卫的华丽车队。
车队延绵数里,马车皆由名贵木料打造,车壁上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队伍中间,一辆最为庞大的马车,简直如同一座移动的房屋。
八匹神骏的白马横拉为架,车身宽大,几乎占据了整条官道,将那些本就行走艰难的流民,全都挤到了路边的泥水沟里。
陈玄的剑光在空中一顿,停了下来。
雪主与火君也随之赶到,落在他身旁。
“怎么了?”火君问道。
陈玄没有说话,是抬了抬下巴,示意看看那支正在缓缓前行的奢华车队。
车队前方,几名管事模样的家丁正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马鞭,粗暴地驱赶着挡路的流民。
“滚开,都滚开!”
“别挡了张大人的道,一群贱民,死到临头了还这么碍眼!”
一名瘦弱的老者动作慢了些,被马鞭狠狠抽在背上,惨叫一声,滚进了旁边的水沟里,激起一片浑浊的泥浆。
车队里的人对此视若无睹,甚至从一些半开的车窗里,传出几声娇媚的嬉笑。
陈玄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身形一动,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下去,正好挡在了那座八马大车的正前方。
雪主和火君对视一眼,也跟着落在了他身后。
“什么人?!”
最前方的管事勒住马,厉声喝道:“瞎了你的狗眼,敢拦张大人的车驾!”
陈玄看着他,声音平静。
“你的马车,挡路了。”
“挡路?”那管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用马鞭指着陈玄,又指了指两边泥水沟里的流民。
“这条官道,现在就是我们张大人的路!是这群臭虫挡了我们的路!”
“不想死的,就和他们一样,滚到臭水沟里去!”
他说着,便要扬起马鞭。
陈玄没有动。
一股无形的剑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那管事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再也无法落下分毫。
他座下的骏马发出一声惊恐的悲鸣,四蹄发软,竟直接跪倒在地,将他掀翻下来。
整个车队前方的马匹都开始骚动不安,任凭骑士如何安抚都无济于事。
“怎么回事?!”
“前面发生了什么?”
车队后方传来一阵骚动,几名佩刀的护卫队长挤上前来,看到挡在路中央的陈玄三人,脸色顿时一沉。
“何方狂徒,敢在此地撒野!来人,给我拿下!”
几名护卫拔出刀,便要上前。
“住手。”
一个阴柔尖细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人群分开,一个身穿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他看上去年约四十,步履沉稳,眼神却透着一股鹰隼般的锐利。
他先是打量了陈玄三人一眼,当看到雪主和火君那绝世的容貌与独特的气质时,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但很快又被他掩饰下去。
“三位,在下乃是东水城转运使帐下主簿,姓钱。”
他朝着三人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知三位拦住我家大人的车驾,所为何事?”
“东水城转运使?”陈玄重复了一遍这个官职。
“正是。”
钱主簿脸上露出一丝傲色。
“我家大人乃是朝廷大员,奉旨巡查海州赈灾事宜。三位若是有什么冤屈,大可等我家大人到了下一处州府,再去衙门递状子,现在,还请三位行个方便,让开道路。”
他的话语看似客气,实则充满了威胁。
搬出朝廷大员的名头,就是想用官威压人。
这个钱主簿自然也看到了陈玄刚才的手段,推测他是一名修行者。
但修行者又如何,他又不是没见过?!
这些人不还是要依靠朝廷吃饭?
“赈灾?”
陈玄笑了:“我怎么看着,倒像是游山玩水?”
他指了指那些华丽的马车,又指了指旁边水沟里挣扎的流民。
“用着民脂民膏,坐着八马大车,将嗷嗷待哺的灾民赶进泥沟。这就是你们的赈灾?”
钱主簿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位公子,话可不能乱说,赈灾自有朝廷的法度,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不客气?”
火君冷笑一声,向前一步:“我倒想看看,你们想怎么个不客气法?”
她话音刚落,一股灼热的气浪以她为中心轰然散开。
周围的护卫和家丁只觉得一股热风扑面,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纷纷惊恐地后退。
钱主簿的脸色瞬间一变,连忙大吼:“刘仙师还请动手。”
话落的瞬间。
一辆马车上飞出一人,他身穿一身紫黑道袍,三缕颌下长髯,倒有一股仙风道骨之味。
却是钱主簿口中的刘仙师。
这刘仙师站定在钱主簿身前,挡住了陈玄三人,这才慢慢睁眼。
随后,原本还有些仙风的脸上瞬间一垮,眼睛瞪得大大的,口水不清:“你…你…你是,剑…剑君?!”
陈玄皱眉,这个出场的刘仙师,似乎是个烛火境,虽然也是个修行者,但怎么会认识自己呢?
钱主簿看着刘仙师的样子,眉头紧皱:“仙师认识这人。”
刘仙师却不理会钱主簿,赶忙一个飞身回到马车,还在空中朝着陈玄一拜:“小人刘茂才,惊扰尊驾,之后必当陪罪,至于这朝廷官员,我却不识的。”
钱主簿震惊的看着这一幕,刚想开口。
那辆最奢华的八马大车里,传来一个慵懒而不耐烦的声音。
“钱主簿,跟几个泥腿子废话什么?直接碾过去就是了。”
说话的主人显然没听到,先前发生在这里的对话。
车帘被一只肥硕的手掀开,一个胖得如同肉山般的官员探出头来。
他满面油光,身穿绯红色的官袍,胸前的补子上绣着云雁,正是三品文官的标志。
此人,便是东水城转运使,张德。
张德的目光扫过陈玄三人,当看到雪主和火君时,眼睛顿时一亮,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
“哟,还有这等绝色?钱主簿,把这两个小美人给本官请到车上来,本官要好好问问她们有什么冤屈。”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眼前一花。
一道青色的身影,已经鬼魅般出现在他的马车前。
陈玄抬起手。
一把扼住了张德肥胖的脖子,将他半个身子都从车窗里拖了出来。
“你……”
张德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满是惊骇与窒息的痛苦。
他想呼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场面,瞬间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