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灯虚影的清光还未褪尽,苏璃脚边突然传来细碎的震颤。
她低头时,第九根镇魂柱正从石缝里渗出幽蓝微光,顶端原本空荡的碑面浮起模糊字迹,像被蒙了层水雾的铜镜。
“主人,看柱子!”小烬的狐尾刷地绷直,第九条尾巴的虚影在身后炸开半寸,金瞳里映着碑面的光,“这根不该有名字的……”它前爪搭在苏璃手腕上,喉间发出低低的沉吟,“古籍里说过,最早的守陵人是刑徒、奴婢、战俘,连墓碑都不配立,只能用编号刻在最次等的柱子上。后来高门掌权,这根柱子就空了,说是‘污了名录’。”
团绒从阿幽脚边蹦起来,粉色肉垫拍在柱身上,仰头时鼻尖几乎碰到那些模糊字迹:“喵?那、那我也能……”它突然想起什么,肉垫慌忙去扒拉脖子上的旧布条。
那布条早就洗得发白,边角还打着毛结,被它用爪子扯下来时,上面的炭笔字跟着抖落些碎屑——“狗剩,衔月种,饲于西厩”。
“这是我在弃录库找到的!”团绒把布条举到苏璃面前,尾巴尖紧张地卷成毛球,“阿七说那是放没人要的旧档案的地方……可、可这真的是我吗?”它歪着脑袋,眼睛里映着苏璃的影子,“狗剩是不是很难听?我以前总觉得,没名字也挺好的……”
“不是难听。”怨魄七号突然开口。
他残魂凝成的手指轻轻抚过布条上的字迹,指骨间的幽蓝微光微微发颤,“这是饲灵童的标记。他们负责给祭祀灵兽添草料、清兽栏,连碰魂灯的资格都没有。死了连块砖都不留,就像……就像从来没在阳间活过。”他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三百年了,我在守陵司当差时,总听那些大人们说‘贱名入不了谱’,可他们忘了——这些孩子喂大的灵兽,最后都成了守陵柱的魂!”
苏璃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布条上的“狗剩”二字。
炭笔的痕迹有些地方已经晕开,像被谁偷偷抹过眼泪。
她抬头时,看见团绒的耳朵耷拉着,粉色肉垫还攥着布条的一角,连尾巴尖都蔫蔫的垂着。
“狗剩不是贱名。”她声音轻,却像有温度的线,轻轻串起团绒耷拉的耳朵,“这是你活过的证据。”她把布条重新系回团绒颈间,指腹蹭过它软乎乎的下巴,“就像阿幽以前叫‘灯笼犬’,小烬刚孵出来时连毛都没长全,可现在——”她伸手揉了揉小烬的狐耳,又摸了摸阿幽暖黄的绒毛,“他们都是我的宝贝。”
团绒的尾巴突然蓬成毛球。
它歪着脑袋蹭苏璃的手心,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那、那我现在有名字了吗?”
苏璃站起身,从袖中取出那卷残缺的《勾魂令》。
这是她从伪灯中枢的火海里抢出来的,边角还带着焦痕,空白处却泛着奇异的银光——那是新灯共鸣后,令符自发腾出的位置。
“有。”她咬破指尖,血珠坠在令符上,开出一朵小红花,“就叫‘团绒’。”
血珠渗入令符的瞬间,整根无名镇魂柱轰然炸开青光。
无数模糊的字迹从柱底翻涌而上,“狗剩”“阿丑”“十三娘”“小铁”……层层叠叠,像被暴雨浇透的旧账本突然显影,竟足足有上千之数。
每一个名字亮起时,地宫的空气里就荡开一圈暖波,连阿幽灯笼里的青焰都跟着晃了晃,溅出几点金芒。
“主人!”小烬突然跃上苏璃肩头,狐耳剧烈抖动,“那些名字……不只是亡魂!”它鼻尖动了动,尾巴上的雷纹隐隐发亮,“我闻到人间的烟火气了——狱卒的皂角味,灯油匠的桐油味,扫墓奴的艾草味……他们手里的铜灯、油铲、扫帚都在发热!”它爪子指向地面裂缝,“看!”
苏璃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丝丝微弱的青光正从王都各处的地缝里钻出来,像地下突然生出了无数根发光的根系,顺着砖缝、瓦当、井沿蜿蜒,最终都朝着地宫的方向汇聚。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听见了细碎的欢呼——是老灯油匠摸着发烫的油铲笑出了声,是小狱卒举着突然变轻的铁链转了个圈,是扫陵的哑女对着青光大哭,手指颤抖着指向天空。
“他们在自发点灯。”怨魄七号望着那些青光,残魂的轮廓都柔和了几分,“从前守陵司说,只有高门血脉能掌灯;现在新灯说,只要尽心做事……”他转头看向苏璃,幽蓝的眼睛里翻涌着热意,“您看,民心就是灯油。”
话音未落,阿幽突然轻吠一声。
它原本趴在苏璃脚边,此刻却挣扎着抬起头,灯笼里的青焰忽明忽暗,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呜咽,像在说什么只有苏璃能听懂的话。
苏璃立刻俯身,把耳朵贴在阿幽的灯笼上。
她的脸色瞬间冷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灯穗:“有人在砸灯。”
“巡狱司的残部!”小烬的狐尾“唰”地炸成伞状,它跃上通风口,前爪扒着石壁朝外看,“他们带着阴傀,正沿街砸那些自发点燃的小灯!我听见锤子砸铜的声音了——就在西街!”它回头时,金瞳里跳动着怒意,“他们以为烧的是灯,其实烧的是那些好不容易敢抬头的人的心!”
苏璃站起身,把团绒抱上肩头。
团绒很自觉地蜷成毛团,用尾巴圈住她的脖子。
阿幽则咬着她的裙角,一瘸一拐地跟着,灯笼里的青焰烧得更旺了些,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走。”她伸手摸了摸小烬的耳朵,指尖扫过它耳尖的绒毛,“去会会这些——”她勾了勾嘴角,眼里闪过锋利的光,“不识货的瞎子。”
地宫的石门被小烬一尾巴拍开。
天光涌进来时,苏璃看见王都的天空里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青光,像被揉碎的星子。
远处传来“当”的一声脆响,像是铜灯被砸裂的声音,在风里飘得忽远忽近。
她踩着满地的青铜碎片往外走,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
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小腿上那些旧疤——此刻它们不再是耻辱的印记,反而泛着淡淡的金光,像被新灯的火吻过。
王都西街的某个转角,三盏小灯正在月光下摇晃。
“砸!往死里砸!”巡狱司的阴傀挥着铁锤,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什么新灯旧灯,敢跟大人作对,就得——”
“当啷!”
铁锤砸在铜灯上的瞬间,灯油突然腾起青焰。
阴傀的手被烧得滋滋冒响,它惨叫着甩锤子,却见那盏被砸裂的灯里,竟飘出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
她举着根烧火棍,冲阴傀吐了吐舌头:“坏东西!我家灯灯说,苏姐姐的灯,砸不烂!”
阴傀的动作顿了顿。
它抬头时,看见远处的巷口亮起一点青光。
那光越来越近,像颗会移动的星子,后面还跟着毛茸茸的影子——是狐狸,是猫,是一盏会发光的灯笼。
“大人……”阴傀的锁链突然变得很沉,它望着那点光,喉间发出无意识的颤抖,“那、那是新灯的……”
话音未落,那点光已经近了。
苏璃站在巷口,月光落在她肩头。
她身后,小烬的雷纹尾巴在夜色里划出银弧,团绒的毛被风吹得蓬蓬的,阿幽的灯笼则像团小太阳,把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比从前更直,更亮,像把刚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