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边的鱼汤店“老水手”果然名不虚传,空气里弥漫着浓缩鱼骨和藏红花熬煮出的霸道鲜香,暖烘烘地裹住每一个推门而入的客人。
阿诺熟门熟路地和吧台后一个围着油亮皮围裙、胡子花白的老板用力击掌。
“嘿,阿诺!还是老规矩?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老板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皮卡第口音,目光扫过雷宇峥和杜晓苏,咧开嘴笑,“带了新朋友挑战我们的冰上角斗场?”
阿诺得意地一扬下巴:“当然!今天可是有两位高手,菲利普,你那‘神秘礼物’最好够分量!”
他转头对雷宇峥和杜晓苏解释,“老菲利普的规矩,冰钓的鱼直接交给厨房处理,钓得最多的,他私人珍藏的好酒开一瓶,外加……嘿嘿,一个据说能带来好运的古老航海罗盘的复制品。”
菲利普哈哈笑着,大手一挥指向餐厅后门:“去吧勇士们!装备在冰屋那儿领!祝你们好运,别被‘北境’冻蔫了!”
等推开沉重的橡木后门,凛冽寒气瞬间刺透了运河边温吞的水汽。
这眼前的景象让杜晓苏微微一怔。
这哪里是法国亚眠?分明是偷来的一片北欧峡湾。
一片宽阔的湖面被厚实的冰层封住,冰面并非纯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厚重的幽蓝色,仿佛冻结了亿万年的时光。
冰层表面并非光滑如镜,而是覆盖着一层蓬松的新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巨大的、被冰雪包裹得如同白色巨兽的冷杉林沉默地环绕着冰湖,枝丫低垂,挂着晶莹的冰棱。
远处,几座披着厚厚雪顶的小木屋点缀在林边,烟囱里冒出细长笔直的灰白色烟柱,凝滞在冰冷的空气中。
天空是纯净的灰蓝色,阳光稀薄而清冷,空气里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呜咽和脚下积雪的呻吟。
“菲利普的祖父是挪威人,”阿诺一边走向湖边那座原木搭建的装备小屋,一边解释,“这冰湖是他家祖传的地产,每年冬天,他费大劲儿从北欧运来特制的制冷设备,硬是在亚眠造出这么一片‘小北境’,就为了配他那锅鱼汤的灵魂。”
小屋里的装备专业得惊人。
保暖连体防寒服、带钉冰爪、轻便的冰钻、折叠小凳、保温桶、钓竿、饵料盒一应俱全。
雷宇峥动作利落,三两下就套好了自己的防寒服,拿起一把小巧但显然动力强劲的冰钻掂了掂,又熟练地检查钓竿的轮轴。
杜晓苏看着那冰钻,前世圣诞节和尤佳期在芬兰冰湖上疯玩的记忆瞬间鲜活起来,指尖仿佛已经感受到冰钻手柄在高速旋转下传来的震动和寒意。
她信心悄然滋长。
阿诺搓着手,眼睛发亮:“比赛规则!各自选点,一小时内,鱼获重量定胜负!神秘大奖等着赢家!”
他促狭地眨眨眼,“输的两位,负责给‘排骨殿下’今晚加餐的高级猫罐头买单!”
闻言,雷宇峥的目光却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杜晓苏。
她正低头调整冰爪的带子,一缕碎发垂落在被寒气冻得微红的颊边,专注的侧脸在灰白天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朝她那边迈步。
“哎!”杜晓苏抬起头,正撞上他专注得近乎黏着的视线。
那眼神……让她莫名想起前世父母家里那只生怕被独自留下的金毛,湿漉漉的,带着点无声的恳求。
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心底软成一片,却又被比赛的兴奋拱着。
她几步走过去,伸手用力把他高大结实的身子往冰湖中心的方向推了推,力道不小。
“雷先生,”她忍着笑,故意板起脸,“这是比赛!很严肃的比赛!你跟着我算什么?作弊吗?快去快去,自己选你的风水宝地去!”
她扬了扬下巴,指向远处一片覆盖着厚厚积雪、看起来格外安静的冰面,“我觉得那里就挺好,适合你这种帅气的扑克脸。”
雷宇峥被她推得后退半步,看着她眼底狡黠又明亮的光,那点想黏着她的心思被撞破,只能无奈地抿了抿唇。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眼神在她脸上又流连了一瞬,才慢吞吞地、一步三回头似的,拖着装备朝她指的方向走去。
他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被主人“嫌弃”后的大型犬科动物的落寞。
阿诺早已看准了靠近一片冰裂缝边缘的位置,那里水下结构复杂,常有大鱼潜伏。
他吹了声口哨,扛着冰钻就冲了过去,活力四射。
杜晓苏深吸一口冰冷清冽的空气,压下心头因雷宇峥那眼神泛起的涟漪。
她环视着这片冰封的“北境”,目光掠过雷宇峥在远处雪地上踩出的脚印,掠过阿诺已经开始嗡嗡作响的冰钻,最终停留在西北角。
那里靠近岸边几株巨大的、被冰雪压弯了枝头的冷杉,冰面颜色似乎比别处更深沉一些,像是沉淀着什么。
一种没来由的笃定感攫住了她——就是那里。
她拎起装备,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过去。
选好点,她放下折叠凳,动作麻利地套上冰爪固定自己。
冰钻启动的嗡鸣声打破了寂静,高速旋转的钻头带着冰冷的决心,猛地啃噬下去!细密的冰屑瞬间飞溅,像一场微型的暴风雪,沾上她的睫毛和防寒服的帽檐。
冰层远比想象的更厚实坚韧,钻头传递回强大的反作用力,震得她虎口发麻。
手臂的肌肉绷紧,她稳稳地控制着钻杆,身体微微前倾,将全身的重量和力量压下去。
钻头一寸寸深入,冰屑从钻孔边缘被不断挤压上来,堆积成一个小小的、晶莹的环形山。
时间在单调的嗡鸣和手臂的酸胀感中流逝。
终于,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一种下陷的失重感传来,钻头猛地穿透了最后的冰层!
一股冰寒彻骨的气息混合着水腥味扑面涌出。
杜晓苏关掉冰钻,甩了甩发酸的手臂,拂开洞口边缘的碎冰,迫不及待地探头看去。
一个直径约二十公分的完美圆洞呈现在冰面上,洞壁光滑,泛着幽幽的蓝光。洞下,湖水并非想象中的墨绿或深黑,而是一种极其纯净、剔透的冰蓝色,深邃得仿佛能吸走人的灵魂。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厚冰层,在水下折射出几道模糊晃动的光柱,更显得这冰洞之下神秘莫测。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茉莉冷香,似乎正从这幽蓝的水底丝丝缕缕地飘散上来,与她指尖残留的星盘气息微妙地重合。
成了!
她心头一喜,迅速支好折叠凳,拿出钓竿,挂上菲利普提供的、裹着红虫的特制拟饵。
熟练地甩竿,鱼线带着轻微的“嘶”声,精准地穿过冰洞,铅坠和鱼钩迅速沉入那冰蓝色的未知深处。
她调整好钓竿的角度,卡在冰洞边缘的支架上,然后裹紧了防寒服,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俯身,专注地盯着水下那点模糊的动静。
冰湖一片沉寂。
风似乎也停歇了,只有远处阿诺偶尔调整钓竿的轻微声响。
时间在冰冷的等待中仿佛被冻结。
水面下的蓝色世界深邃、宁静,只有几粒微小的气泡缓缓上升、破裂。
就在杜晓苏怀疑自己那点“直觉”是否失灵,琢磨着要不要换个饵料时,冰洞下那幽蓝的水面,毫无预兆地荡漾了一下。
不是水波,更像是……画面的扭曲。
她下意识地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寒的水汽。
水面猛地清晰起来!
冰蓝色的湖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充满现代气息、窗明几净的私人客厅。
画面稳定,纤毫毕现。
视角是俯视的。
杜晓苏看见“自己”——或者说,原主杜晓苏,正趴在一张宽大的木桌上睡着了。她侧脸压着手臂,几缕发丝散落在颊边,睡颜恬静,甚至有些稚气的娇憨。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一个穿着熨帖白大褂的挺拔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是雷宇峥的弟弟——邵峥嵘。
他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种杜晓苏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极致温柔与紧张忐忑的神情。他屏住呼吸,脚步轻得如同踩在云端,在熟睡的女孩身边停下。
他微微俯下身,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睡颜,那眼神像是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他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低下头,一个带着无限珍视和小心翼翼气息的吻,羽毛般落在了她的额发上。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画面里的邵峥嵘像做了坏事的孩子,猛地直起身,耳根瞬间红透。
他慌乱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发现,这才松了口气,随即,一抹近乎傻气的、心满意足的微笑在他嘴角漾开,点亮了整张英俊的脸庞。
他像守护珍宝的骑士,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办公桌对面的电脑前,俯身操作起来。
屏幕上,原本的风景桌面被切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卡通风格、圆滚滚粉嫩嫩的可爱小猪图片,图片上方还飘着三个卡通字体的大字:“杜小猪”。
他做完这一切,回头又看了一眼依旧熟睡的女孩,才带着那个傻笑,脚步轻快的进了厨房。
冰洞下的画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晃动、碎裂。
无数细碎的声音碎片如同冰锥,猛地扎进杜晓苏的脑海,尖锐地轰鸣:
“邵医生,我今天表现怎么样?有没有……一点点打动你?”(少女羞涩又期待的声音)
“晓苏,别闹,我在看病人资料……”(邵峥嵘带着无奈笑意的低语)
“邵峥嵘!你敢再叫我杜小猪试试!”(气急败坏的娇嗔)
“好好好,不叫不叫……杜大小姐?”(含着纵容宠溺的调侃)
……
最后,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泣血般绝望和巨大力量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她灵魂深处炸响,盖过了一切嘈杂:
“邵峥嵘!如果有来生,我不要你死!我情愿我死换你安然无恙的幸福过一生!你可以不必遇上我……只要你活着就好!活着!”
这声音,属于原主杜晓苏!
这是她生命尽头最惨烈、最不甘、最刻骨的祈愿!
也是驱动这场跨越生死、时空错位奇迹的……原始动力!
杜晓苏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她猛地向后一仰,差点从折叠凳上摔下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剧痛。
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间褪去,留下刺骨的冰冷,比这冰湖的寒气更甚。
她的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渣刮过喉咙的痛感。
很快冰洞下的画面和声音碎片消失了,只剩下那幽蓝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湖水。
她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额头上全是冷汗,被湖面的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原来如此!
所有的迷雾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
原主杜晓苏用自己年轻的生命作为“献祭”,所求的奇迹并非虚无缥缈的重生,而是如此简单、如此沉重、如此绝望的一个愿望——她要邵峥嵘活着!
活着,哪怕他的生命轨迹里再也没有“杜晓苏”这个人!哪怕她彻底消失!只要他活着,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那个在巴黎惊鸿一瞥、拥有飞船可以穿梭时空的姜潋,她所揭示的“命运交点”,那扇被强行打开的时空之门,一切的源头,都指向晓苏在梦里梦到的两年后那场吞噬了邵峥嵘生命的巨大灾难——汶川!
冰冷的现实如同冰湖的水,瞬间淹没了她。
那沉甸甸的、来自另一个灵魂的托付,带着血泪的温度,压在了她的心口。
她几乎是颤抖着手,猛地从防寒服内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被冻得有些迟钝,指纹解锁了好几次才成功。
冰寒的空气似乎要将她指尖的触感都冻结。
她点开微信,置顶的“尤佳期”头像亮着。手指因为残留的震颤和寒冷,打字显得笨拙而用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冰面上:
【佳期!紧急!我看到了!在冰洞里看到的!邵峥嵘!原主……杜晓苏真正要完成的任务是救他!救邵峥嵘!因为他会在两年后……死在汶川!汶川地震!】
手指停顿了一下,巨大的寒意让她指尖僵硬。
她用力吸了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能汲取力量,继续敲击:
【我在巴黎遇到的那个前世我们共同认识的神秘人,迈恩新娘的伴娘姜潋!她也在我们这个世界!因为姜潋说她有飞船,我等会儿联系她,佳期,关于我们为什么会灵魂穿越到这个世界,可能姜潋能帮我们查明原因……】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杜晓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绿色的发送条瞬间填满。
她盯着那个小小的“已送达”提示,心脏依旧在疯狂地跳动,灵魂深处那股因窥见命运残酷真相而引发的悸动和冰冷的责任感,如同冰湖下的暗流,汹涌不息。
就在这心神剧震、注意力完全被手机屏幕和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占据的时刻,身后极近的地方,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清晰的冰层碎裂声!
“喀嚓!”
杜晓苏吓得魂飞魄散,手机差点脱手飞进冰洞!
她猛地回头——
雷宇峥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清冷的天光,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微微弯着腰,那张轮廓分明、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此刻竟罕见地挂着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极其浅淡的笑意?他手里拎着个空荡荡的保温桶,桶底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他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她惊魂未定、苍白如纸的脸,又慢悠悠地落到那个被她完全遗忘、随意搁在冰洞支架上、鱼线垂入深蓝湖水的钓竿,最后,视线定格在她还紧紧攥着的手机上。
他挑了挑眉,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刻意拉长的、慵懒的玩味,清晰地穿透冰冷的空气,落入她耳中:
“杜小姐,”他晃了晃手里空空如也的保温桶,语气一本正经,眼底却藏着促狭的光,“钓了这一个小时……你钓上来的是电子鱼?还是……微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