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刮,窗纸被吹得微微鼓动,像有人在外头轻轻拍打。林烨坐在炕沿,没动,也没躺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朝上,五指慢慢收拢,又张开。刚才逃回来的路上,那包东西一直贴着肋骨,现在空了,可肩膀还压着一股沉劲。
他伸手探进炕洞,指尖在砖缝里摸索一阵,摸出个生锈的铁皮罐。罐子不大,盖子歪斜,边缘已经磨出了毛刺。他拧开,倒出几枚铜钱和半截铅笔头,底下压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油纸。
油纸打开,里面是五毛钱纸币和半斤粮票。他用拇指蹭了蹭纸面,粗糙,但真实。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拿到现钱,不是换来的米,也不是腊肉,是能攥在手里、随时能花的东西。
他把钱重新包好,塞进罐底,再把铜钱和铅笔头盖上去,拧紧盖子,原样放回炕洞深处。做完这些,他才脱鞋上了炕,靠着墙角坐下,没躺下。
天快亮了,外头传来鸡叫,一声比一声急。他闭上眼,脑子却清楚得很。昨夜的事不能重来,但路还得走。货郎一个月进村两回,下次是七天后。系统里还有两块肥皂和一小包精面粉,能换的钱,比盐和布更稳。
三天后,货郎来了。
林烨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抽烟,其实没点火,烟卷夹在指间,只是个样子。他看见货郎推着自行车从土路上过来,车铃叮当响了两声,人还没到,气味先到了——汗味混着煤油膏的味儿。
他迎上去,低声说:“有东西要换。”
货郎停下,擦了把脸上的汗,看了他一眼:“又来?”
“这次不换物。”林烨盯着他,“换钱,现金。”
货郎皱眉:“现钱我手上不多,公社查得紧,谁还敢多带?”
“有多少算多少。”林烨从怀里掏出一块肥皂,白色,印着红字,“这个,换钱。”
货郎掂了掂,又闻了闻,摇头:“肥皂紧俏,可你这要现钱……难办。”
“那就留着。”林烨伸手要拿回来。
货郎忙按住:“别急。我这儿……有一块二,行不行?再多真没有。”
林烨点头:“行。”
钱到手,他没当场数,只往袖口一塞,转身就走。走出十来步,才悄悄摸了摸,纸币还在。一块二,加上之前的五毛,已经有了一块七。
五天后,他趁二哥去县里送柴火,自己绕小路去了县城边缘的鸽子市。
地方偏,藏在废弃仓库后头,人不多,但眼神都贼亮。他找到上次那个穿灰褂子的中年男人,用一包针线换了两张纸币——一块二毛和五分。对方递钱时,他看见那人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但手很稳。
他接过钱,道了谢,转身就走。没走大路,专挑沟边野地走,一路上回头看了五六次,没人跟。走到村外高粱地时,太阳已经偏西,他才加快脚步。
回到家,他先把钱拿出来,和之前的放在一起,一共十一元七角三分。他把所有钱重新包进新油纸,塞进铁皮罐,又往里加了两片干菜叶,掩人耳目。
从那天起,他每晚睡前必做一件事:摸罐。
不是为了数,是为了确认它还在。手指碰到铁皮的瞬间,心才落下来。白天干活时,脑子里也总转着下一次能换什么——系统里的搪瓷缸、玻璃镜、尼龙绳,都是能变现的东西。但他不敢贪,一次只兑一样,换完就停,等风头过去再动。
母亲开始察觉不对。
他饭吃得少了,话也少。以前回家会喊一声“娘”,现在进门就往自己屋走,连妹妹递来的红薯都摆手不要。夜里常醒,有时她起夜,听见他房里有动静,像是翻腾什么。
这天晚上,林烨刚摸完罐,正准备躺下,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停住。
接着,门缝透进光,门被推开一条缝。
他立刻翻身朝墙,装作刚醒的样子。
母亲端着一碗稀粥进来,放在炕沿:“三儿,睡不着?”
“嗯?”他坐起来,揉了揉眼,“娘,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看你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母亲看着他,“是不是有心事?”
他摇头:“没事儿,就是……白天累了,睡得轻。”
母亲没应,只把粥往前推了推:“喝一口,暖暖胃。你最近瘦了,脸色也不好。”
他接过碗,喝了一口。米少水多,几乎照得见人影。
“娘,咱家……以后会好起来的。”他说。
母亲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你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事?”
林烨手一顿,碗停在嘴边。
“没有。”他放下碗,“就是想多挣点儿,别老靠队里那点工分。”
“挣可以,别犯险。”母亲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你想帮家里,可有些路,走错了,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我没乱来。”他抬头看她,“真的。”
母亲叹气,站起身:“你要真有门路,也别一个人扛。可要是犯禁的事……娘劝你收手。”
“我晓得轻重。”他点头。
母亲走了,门轻轻带上。
他没动,也没躺下。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灶台角落那只老鼠在啃木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端碗时,指尖一直在抖。
他知道母亲不是瞎子。他越是小心,越显得反常。藏钱的地方不能再用了。铁皮罐太旧,太显眼,万一哪天母亲收拾屋子,顺手一翻……
他下了炕,蹲在墙角,手指抠进砖缝。这里原本有个老鼠洞,他用水泥糊过,表面看不出来。他一点点把水泥刮松,挖出个小坑,刚好能塞进一个扁铁盒。
那是他去年捡来的糖果盒,早就锈了,但盖子还能合上。
他把油纸包拿出来,在灯下重新裹了一遍,放进铁盒,盖紧,塞进墙洞,再用水泥糊上,抹平,撒了些灰土遮掩。
做完这些,他站起来,退后两步看了看,看不出异样。
他回到炕上,躺下,睁着眼。
窗外,风又起来了。
母亲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门外,停了片刻,然后缓缓走远。
他没动,呼吸放慢,假装睡着。
直到听见东屋传来轻微的鼾声,他才缓缓抬起手,盯着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水泥的涩感。
明天,货郎会路过村南的坡道。
他会等在那里,用系统兑换的一把塑料梳子,试试能不能换到更多现金。
他闭上眼,没睡,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可能遇到的情况。
如果有人问东西哪来的,就说捡的。
如果有人要高价收,不能答应太快。
如果被人盯上,就往麦田里钻,那边沟多,容易甩。
他的手慢慢握紧,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四道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