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星绽子时
传习舍的漏刻滴答作响，将夜分成细如发丝的片段。丑时刚过，星纹籽的花苞突然轻轻震颤，苞尖的“紫微垣”纹路渗出极细的光丝，像春蚕吐出的第一缕银线。老药农猛地直起腰，烟杆从指间滑落，在青砖地上磕出轻响——他守了三夜，终于等到这刻。
“别出声。”叶璃按住想要凑上前的阿荔，指尖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观星叶还覆在小叶上，外文星名已顺着叶脉爬满花苞，“polaris”的光斑正往苞尖挪动，与“紫微垣”的光丝触碰的瞬间，整株星纹籽突然亮了，像被注入了一捧揉碎的星河。
檐角的铜铃骤然停了响，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慑住。萤火虫的绿光在屋里凝滞成雾，星砂铺就的小径上，金粉顺着根须逆流而上，在花苞周围织成个镂空的星笼。苏娘刚添的昙花露水顺着花瓣滚落，滴在星笼上，立刻被光丝接住，化作串微型的北斗，悬在苞尖三寸处。
“是‘星胎’要破了。”老药农的声音发颤，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露出块巴掌大的龟甲——是他年轻时在观星台捡的，甲纹里嵌着星砂，此刻在光线下，甲上的“紫微宫”纹路竟与花苞完全重合，“当年观星台的老道说过，星纹籽开花，需借龟甲引地脉之气，不然星花会被天风吹散。”
他将龟甲轻轻垫在星纹籽的瓷盘下，刚放稳，花苞就“啵”地裂开道细缝。缝里透出的光不是银白，也不是金黄，而是种难以名状的温润色泽，像揉了月光的玉、淬了星辉的瓷，顺着裂缝漫出来，在叶面上的星图里游走，所过之处，二十八宿的光点逐个亮起，西洋十二宫的符号泛起鎏金，连南疆引星符的纹路都活了过来，像群游动的银鱼。
阿里举着西洋放大镜凑近，镜片里的花苞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苞瓣内侧竟长着细密的星芒状绒毛，每根绒毛顶端都顶着颗光粒，合在一起像团被压缩的星云。“你看绒毛的排列，”他忽然低呼，“和星算馆先生画的‘银河旋臂’一模一样！”
星算馆的先生推了推眼镜，手指在星盘上快速拨动，铜针划过刻度的轻响里，他喃喃道：“怪了，星象显示今夜‘紫微’无光，可这花苞……”话音未落，窗外的北斗突然被云层遮住，传习舍里的星纹籽却骤然亮得灼目，苞尖的光丝冲破星笼，直直射向屋顶，在梁木上投下幅完整的紫微垣星图，连垣内的“帝星”“太子星”都清晰可辨。
“是借了咱们的气。”叶璃忽然明白，指尖抚过观星叶上“polaris”的光斑，“它聚了这些天的人声、草木气、星砂的魂，把本该隐匿的星象，硬生生在屋里开了出来。”
话音刚落，花苞突然完全绽开。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无数光粒从瓣间涌出，像被打翻的星子匣子。花瓣共有九重，每重瓣上都印着不同的星图：最外一重是南疆的引星符，往里是中原的二十八宿，再内是西域的星砂轨迹，最中心的瓣上，西洋十二宫与北斗七星交缠成环，环心处，“polaris”与“北辰”的光点相拥，化作颗旋转的光核，既像太阳，又像月亮。
老药农的烟杆在地上磕出个浅坑，他蹲在瓷盘旁，看着那些光粒落在夜光苔上，苔藓的蓝光突然变深，根须接触的地方，竟长出细小的星状根瘤。“是在结‘星籽’了。”他声音发哑，从怀里掏出个陶瓶，倒出些褐色的粉末，“这是塞北的‘星草灰’，石头托人带来的，说撒在根瘤上，能让籽实长得更沉。”
粉末刚触到根瘤，光粒就像被磁石吸引，纷纷扑落，在根瘤上凝成层薄壳。壳上的纹路极细，阿荔凑过去看，忽然指着其中一颗：“这上面有苏娘师姐绣帕上的缠枝莲！”众人细看，果然，光壳的纹路里，除了星图，还有青蒿的锯齿、桑椹的圆粒、回生草的裂纹，甚至连西域少年星砂罐上的花纹都嵌在其中，像把所有相遇的印记，都封进了星籽里。
苏娘刚换的昙花突然剧烈摇晃，花瓣纷纷落下，每片花瓣都托着颗光粒，飘向传习舍的各个角落：落在阿竹的斗宿玉佩上，玉佩瞬间泛起莹光；沾在阿里的星图笔记上，墨迹里的星轨突然流动起来；停在星算馆先生的星盘上，铜针自动转向“紫微垣”的方位；最后一片花瓣裹着光粒，轻轻落在老药农的账本上，在“星纹籽，聚人之气”的字句旁，印下朵极小的星花。
“是在留念想。”苏娘拾起片带光的花瓣，指尖的凉意里混着昙花的香，“它把咱们每个人的印记，都做成了星籽的魂。”
漏刻滴答至子时三刻，星纹籽的花瓣开始收缩，光粒不再涌出，只有中心的光核还在旋转。根须上的星籽已长到米粒大小，光壳渐渐转暗，露出里面深褐的籽实，壳上的印记却愈发清晰，像被刻进了骨里。叶璃取下观星叶，发现原本印着外文星名的地方，竟长出层薄霜似的膜，膜下，中文的星名正一点点显形，与外文并排而立，像对相视而笑的老友。
西域少年不知何时站在窗外，手里捧着个新的星砂罐，罐口对着传习舍的方向，金粉顺着气流往里飘，落在星籽上，壳上立刻多了道西域的星轨。他没进来，只是站在月光里，睫毛上的金粉与屋里的光粒交相辉映，像在与这株草木共享同一个秘密。
寅时的梆子声从镇外传来时，星纹籽的花瓣已完全闭合，变回花苞的模样，只是苞尖多了圈浅金色的环，像枚盖好的印。根须上的星籽沉沉垂下，光壳彻底褪成深褐，与普通草木的种子无异，只有凑近了才会发现，壳上的星图与印记，在暗处仍泛着极淡的光，像藏了片不会熄灭的星空。
老药农往账本上添了最后一笔：“子时星绽，寅时结籽，共得星籽二十七颗，各携人、物、星之气。”写完，他把账本递给叶璃，封皮上的墨迹还带着体温，“这账该由你收着，咱们这些人凑在一块儿的日子，都在里头了。”
叶璃接过账本，指尖抚过封皮，忽然发现星纹籽的小叶上，原本交错的星图已变得井然有序：中原的二十八宿居东，西洋十二宫位西，南疆引星符护南，西域星砂镇北，中心的“北辰”与“polaris”光点相依，像枚定盘的星针。那些曾在叶面上游走的光丝，此刻凝成细密的网，将所有星象都稳稳兜住，再不会随星轨乱了章法。
“它在教咱们怎么合。”叶璃轻声说，将观星叶夹进账本，“不是硬凑，是让每种星图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彼此护着，才成得了气候。”
天快亮时，传习舍的门轻轻推开，众人依次走出，没人再说话。星纹籽还在瓷盘里，根须上的星籽沉沉的，像挂着串凝固的夜。窗外的北斗已从云层后钻出，晨光爬上青瓦的瞬间，叶璃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小叶上的星图突然与真实的星空重合，那二十七颗星籽，竟与天边刚升起的二十七颗晨星，一一对应，连亮度都分毫不差。
老药农的烟杆在门轴上磕了磕，烟灰落在门槛边的星砂小径上，混着金粉，长出株极小的绿芽，芽尖顶着颗光粒，像星纹籽落下的第一滴泪。“走吧。”他率先迈步，鞋跟碾碎的露水沾着金粉，在地上画出道浅痕，“该给新籽找块好地了。”
众人跟在他身后，阿荔的斗宿玉佩在晨光里发亮，阿里的星图笔记夹着片带光的昙花瓣，苏娘的竹篮里躺着颗星籽，是星纹籽特意落在她帕上的，壳上缠着圈缠枝莲。叶璃捧着账本走在最后，观星叶的边缘从账页间露出，外文与中文的星名在光下交融，像句无声的话，在说：天大地大，星子与草木，从来都认得回家的路。
传习舍的漏刻还在滴答，瓷盘里的星纹籽轻轻摇晃，小叶上的星图随着晨光淡去，却在叶肉里留下了永恒的印记。那些星籽会被埋进塞北的草原、江南的水乡、西域的戈壁、西洋的园圃，长出新的星纹籽，带着这夜的光、这夜的人、这夜的牵挂，在不同的土地上，开出属于自己的星花。
而传习舍的梁木上，那幅紫微垣星图的光影还未散去，像个温柔的谎，告诉每个路过的人：曾有群人，在某个星光黯淡的夜里，凑在一块儿，让星星在屋里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