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苏肃握着谢清绯的手,指着远处层峦叠嶂的淡青色山影,声音低沉温煦,谢清绯微微侧头倾听,唇角含笑,这幅才子佳人的画面,和谐得如同一幅精心装裱的工笔画。
李曜日将凉月完全挡在身后,他浓眉紧锁,几次欲言又止,看着她脆弱得一触即碎的坚强,终究没能再把那些关于苏肃并非良配,关于谢清绯的告诫说出口。
“哥。”
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袖。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李曜日回头,撞进凉月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预料中的泪意,只有一片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风。
“让我自己来。”
她松开手,不再看兄长眼中翻涌的痛楚,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孤亭的石阶。
脚步声惊动了亭中人。
苏肃下意识地循声回头。目光触及石阶上那抹身影的刹那,他整个人如同被定住。
晨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轮廓,一身月白云纹棉裙,素净得没有任何纹饰,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就,几缕青丝被山风吹拂,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萦绕着一种被剥离了所有华彩后的清冷与孤绝,那双眼睛,却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直直地望着他,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哀伤。
“阿月。” 一声低唤,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
这声呼唤,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亭中那刻意营造的和谐。
谢清绯脸上的笑意骤然僵住,她猛地攥紧了苏肃的手臂。
苏肃被手臂上传来的力道惊醒,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谢清绯。
视线在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庞上快速掠过,凉月那双盛满哀伤的眼睛里,清晰地浮起一层摇摇欲坠的水光。
她的声音轻颤着却清晰地穿透了亭子:“苏肃哥哥,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阿月了?”
这话语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苏肃心上,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上前一步,想要拂去她眼角那将落未落的泪珠,想要解释些什么。
谢清绯再次死死拽住他。
“让我来跟李小姐说几句话!”她心中警铃大作。
他张了张嘴,最终在谢清绯强势的目光下,点了点头。默认了。
谢清绯挺直脊背,一步步走下石阶,走向孤零零站在那里的凉月。
山风吹起两人的裙裾,一素一碧,泾渭分明。
就在两人相距不过三步,谢清绯红唇微启,却没什么也没说,,只对李凉月点点头。
几道黑影带着森冷的刀光在阳光下骤然炸开刺目的寒芒。
两个蒙面劫匪目标极其明确,一人如鹰隼扑兔,精准地扣住谢清绯的脖颈,闪着寒光的钢刀瞬间横在了她纤细脆弱的颈项前。
另一人则猛地从侧面撞向毫无防备的凉月,粗糙的大手狠狠捂住她的口鼻,冰冷的刀刃同样不容置疑地贴上了她颈侧跳动的脉搏。
“都别动。”为首的劫匪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眼中闪烁着亡命之徒的凶光。
“敢靠近一步,老子立刻让这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脑袋搬家。”刀刃在雪白的颈子上压出一道细微的红痕,眼神却死死锁住亭中骤然煞白了脸的苏肃。
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这片刚刚还弥漫着春日暖意的山腰。
苏肃和李曜日几乎同时拔出了随身的佩剑,两人迅速合围,一左一右,剑尖直指两个劫匪,周身杀气凛然。李曜日的眼睛赤红,死死盯着那个用刀抵着妹妹的劫匪,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放开她们。”苏肃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紧绷而嘶哑,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目光在两个被挟持的女子之间焦灼地扫视。
凉月的脸色白得像纸,她似乎完全放弃了挣扎,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只有被紧紧捂住的口鼻下,急促起伏的胸口显示出她的窒息感。
谢清绯的恐惧彻底爆发了,她不顾一切地尖声哭喊起来。
苏肃的瞳孔猛地收缩。一种根植于骨髓深处,源于长久承诺与习惯的本能,在他大脑做出清晰指令之前,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那个挟持着谢清绯的劫匪。
就在苏肃扑向谢清绯的同一刹那,凉月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仿佛所有燃烧过的火焰,都在这一眼里彻底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然后,她轻轻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睫下滚落。
没有哭泣,没有颤抖,只有一种万籁俱寂的心死。
几乎在凉月闭眼的瞬间,那个挟持她的劫匪,似乎也被苏肃那边的变故惊得略微分神。一直如同困兽般死死盯着这边的李曜日,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手中的长剑化作一道夺命的寒虹,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劫匪。
凉月颈侧的致命威胁骤然消失,她失去支撑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阿月。”
一个箭步冲上用尽全力将她冰冷绵软的身体紧紧捞入怀中。
“走,我们回家,哥带你回家。”李曜日的声音嘶哑破碎,他看也不看亭中抱着谢清绯的苏肃一眼,将怀中轻飘飘的妹妹打横抱起,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下山的方向狂奔而去。
苏肃抱着怀中瑟瑟发抖的谢清绯,目光却跟随着李曜日离去的背影。
风波被苏肃以雷霆手段压了下去,参与围剿的兵士被下了最严厉的封口令。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另一种流言如同阴沟里的污水,悄然在京城最隐秘的角落滋生、蔓延,最终汇成一股恶毒的暗流。
传言的主角,是李凉月。
绘声绘色的故事里,那些隐晦的言辞,如同淬了毒的针,流言如同长了翅膀,带着恶意的揣测和看客们兴奋的低语,迅速污染了整个京城的上空。
李家沉寂多年的门楣,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承受着无形的千夫所指。
凉月的母亲,穿着一身诰命服制请求见皇帝一面。
她跪在地上,对着御座之上的帝王苏彦,重重地磕下头去。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恳请陛下为小女清名做主的陈情血书。
字字泣血,句句含冤。
苏彦看着阶下哀恸欲绝的妇人,再扫过那份血书,眉头微蹙。
“传朕口谕,”苏彦的声音带着金石的冷意,在大殿中回荡,“召谢氏清绯,李氏凉月,即刻入宫见驾。”
旨意如同惊雷,炸响了表面平静的京城。
当谢清绯与李凉月在宫人的引导下,垂首踏入那间弥漫着龙涎香与无形威压的偏殿时,苏彦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谢清绯身上。
苏彦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深沉的眼底,第一次翻涌起一丝探究意味。
许久之后,他看向李凉月。
“李卿之女?”苏彦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凉月缓缓抬起眼睫。
“民女李凉月,叩见陛下。”
苏彦看着她,忽然朗声一笑,那笑声打破了殿内的凝重,带着一种帝王的豪气与不容置疑的定论。“好,好一个临危不乱的将门虎女,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巾帼不让须眉”这六个字,瞬间击碎了所有关于名节有损的污浊流言。
昨日还在街头巷尾窃窃私语的恶意揣测,一夜之间被皇帝陛下亲口定性的光辉形象所取代。
流言的风向,比云雾流转还要快。
然而,更大的惊雷还在后面。
不过数日,两道明黄的圣旨,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开了整个京城。
第一道,赐婚苏肃与李氏凉月,择吉日完婚。
第二道,皇帝苏彦,纳谢氏清绯为妃,即日入宫。
消息传出,举朝哗然,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所有人都在议论这石破天惊的旨意。
唐王府内,死寂得如同坟墓。
明黄的圣旨被随意地扔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像一块肮脏的抹布。
苏肃站在堂中,背对着圣旨,透着一种濒临爆发的死寂。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盘踞的怒龙。
那张曾经俊朗坚毅的脸庞,此刻笼罩着一层骇人的铁青色,眼底翻涌着屈辱、愤怒、不甘,以及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暴戾。
不。
就这样放心不下他,他们是亲兄弟呀,为什么!只要是他喜爱的,他都会夺去。
管家战战兢兢地开口劝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滚!” 苏肃猛地转身,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圣旨,那刺目的明黄像火焰灼烧着他的瞳孔。
下一刻,在管家惊恐的目光中,苏肃猛地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翻了面前沉重的紫檀木案几!
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开,那份象征着皇权的圣旨,一同被掀翻在地,狼藉一片,破碎的瓷片和墨汁四处飞溅!
“备马。”苏肃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不再看那满地狼藉,不再看那份肮脏的旨意,冲出了府门,翻身上了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当苏肃抗旨远遁的消息,伴随着皇帝震怒贬斥唐王为玄侯的旨意如同瘟疫般传遍京城时,另一则消息也在悄然蔓延。
那个被赐婚,却又被新郎官弃之如敝履的李家小姐,李凉月,在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悄然离开了。
她去了哪里?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