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温刚好。”我低头啜了口,抹茶的微苦漫开时,瞥见她和服下摆露出的脚踝,圆润的弧度裹在白袜里,随着跪坐的动作轻轻蹭着草席。她总这样,不经意间泄露出的柔软像温水煮茶,慢慢漫出撩人的热气。
“昨天……对不起。”她忽然开口,茶筅在碗沿转了半圈,“我不该那样闹。”阳光斜斜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浅褐色的阴影,鼻尖微微泛红,倒比平日多了几分怯生生的媚。这种时候的她最让人难拒,像只收起尖爪的猫,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你,仿佛你是她唯一的屋檐。
我放下茶碗,伸手替她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腹擦过她耳廓时,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呼吸也慢了半拍。“说过了,先养好精神。”我的声音放得很柔,指尖却在触到她耳垂的瞬间收了回来,转而拿起桌上的和果子,“这个樱花馅的,你以前爱吃。”
她咬了口和果子,粉色的糖霜沾在唇角,像落了点樱花粉。“你还记得。”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泛起浅淡的细纹,那是常年爱笑才有的痕迹,此刻却像钩子似的,勾着人想多看两眼。她忽然倾身过来,气息带着甜味扑在我颈侧:“阿曹,你对我真好。”
我往旁边挪了半寸,恰好避开她将要靠过来的肩膀,顺势拿起茶壶添水:“佐藤家的事,我帮你查过了。他们的资金链本就有问题,撤资威胁多半是吓唬人。”说话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和服领口滑落得更低,露出锁骨处淡淡的青色血管,像初春解冻的溪流,藏着隐秘的诱惑。
她却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比清晨在浴室时重些。“我不要查他们。”她仰头望着我,眼底盛着晨光,也盛着些别的东西——那是我太熟悉的、带着执念的光,“我只要你陪着我。就像以前在京都,我们在只园的樱花树下待了整整一天,你说……”
“美子。”我轻轻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那是以前了。”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握着茶碗的手指用力到泛白。过了会儿,她忽然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件深灰色的羊毛衫。“这是你上次落在我这儿的。”她把毛衣往我身上披,手臂环过来时,胸口轻轻贴在我后背,“你看,还带着你的味道。”
羊毛衫上有淡淡的樟脑香,混着她身上的茉莉香,像某种陈旧的符咒。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洒在我后颈,带着温热的痒意,也能想象到她此刻微微仰头的样子——睫毛垂着,唇角带点不易察觉的期盼,像幅精心绘制的浮世绘,每一笔都透着勾人的韵致。
但我只是转过身,轻轻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扶开半步。“天快凉了,是该穿厚些。”我拿起毛衣叠好,放进她手里,“但这是你的衣柜,该放你的衣服才对。”
她望着我,忽然笑了,笑得眼睛弯起来,像藏了两颗星星。“阿曹,你总是这样。”她踮起脚,指尖在我喉结上轻轻点了下,“温柔得让人想耍赖。”那指尖的温度像火星,落在皮肤上,烧得人喉咙发紧。
我后退半步,恰好避开她接下来的动作,弯腰拿起她的外套:“我订了餐厅,去吃你喜欢的寿喜烧。”说话时,目光落在她和服腰间的带子上——那带子系得有些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条随时会松开的枷锁,也像个诱人的邀请。
她没再靠近,只是接过外套穿上,拉链拉到一半,露出精致的锁骨。“好啊。”她笑着说,转身去玄关换鞋时,和服的下摆轻轻扫过我的脚踝,像条柔软的蛇,缠上来,又悄然滑开。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弯腰穿鞋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被她触过的喉结。窗外的樱花开得正盛,风吹过,花瓣落了满身,像场温柔的劫难。
心里却清明得很。
沈清禾的名字像枚温润的玉,硌在胸口最稳妥的地方。想起她在视频里举着培育成功的幼苗,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说“你看,只要扎根够深,再难的环境也能冒新芽”,喉头就泛起一阵暖意。
樱井美子穿好木屐转过身,晨光在她发梢镀了层金边,和服上的紫阳花像忽然活了过来,在布料上轻轻摇曳。她确实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是那种带着侵略性的、湿漉漉的美,像雨季的藤蔓,能悄无声息缠上心脏。
可我看着她,心里却生出一种近乎怜惜的欣慰。
“美子,”我走上前,替她理了理歪掉的衣领,指尖停在距她肌肤半寸的地方,“你该有更好的人生。”
她愣了愣,眼底的媚色淡了些,露出点茫然的孩子气。
“像你这样的人,该站在阳光下,被人好好疼惜,而不是困在这些纠缠里。”我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值得的。”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的睫毛颤了颤,忽然低下头,木屐尖轻轻踢着地板:“知道了。”
我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忽然觉得松了口气。或许这样就好,做个稳妥的支撑,却绝不踏过那条线。有些劫难,躲过一次,就该牢牢记住教训。
就像沈清禾种的那些禾苗,只有守住根,才能往阳光里长。寿喜烧的甜香还没散尽,樱井美子已经换了身烟灰色西装套裙。长发在脑后挽成利落的发髻,露出天鹅般优美的脖颈,方才和服里的柔媚褪去大半,倒显出几分商界女子的凌厉来。
“真正的贵气不在珠宝华服,而在临事不乱的底气。”我看着她将文件分门别类叠好,指尖划过佐藤家送来的烫金信封时,连眉峰都没动一下,“以前总觉得是场面话,现在才懂,你身上最难得的就是这点。”
她抬眸看我,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难不成你以前觉得我是只会穿和服的花瓶?”
“是觉得你该被护着,不必沾这些俗事。”我递过刚泡好的黑咖啡,“但现在看来,是我想浅了。”她接过咖啡杯的姿势很稳,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白瓷杯耳,倒比穿和服时更显风骨——就像出鞘的刀,锋芒里藏着玉石的温润。
她忽然笑了,将佐藤家的信封推到一边:“这些事,躲不过的。”
“我知道。”我往咖啡里加了块方糖,推回她面前,“但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佐藤家看似来势汹汹,其实是急着找台阶下,你越冷静,他们越摸不透你的底牌。”
她搅动着咖啡勺,银匙碰撞杯壁的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你的意思是?”
“给自己三个月。”我看着她眼底的光,“把公司的账目理清楚,看看他们的资金缺口到底在哪。还有你父亲留下的那些人脉,该动的就得动。等这些都弄明白了,再决定是战是和。”
她沉默了会儿,忽然点头:“好。”
“想通了?”
“不是想通,是信你。”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方糖的甜刚好中和了苦涩,“就像以前在大阪谈那个度假村项目,你说再等一周,果然等到了政策松动的消息。”
我想起那回她熬夜改方案,累得趴在会议室桌上睡着,晨光落在她眼下的青黑上,倒比任何时候都鲜活。正想说些什么,她已经抬手看了眼腕表:“你走吧,我这边还有事要处理。”
“不再歇歇?”
“歇够了。”她没有起身,只是朝玄关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下周城西那个文创园项目,评估结果应该会出来,到时候我联系你。”
这方居所是她的秘密禁地,从门廊到卧室,从书房到露台,是她独有的隐秘角落。这是她给我的特权,整个东京,除了我再无人能踏足此地——她的秘书不知道,助理不晓得,连最亲近的家人都只当她常年住在公司安排的公寓里。此刻她端坐桌前的模样,更让这片空间显出不容侵犯的私密,连空气里都飘着独属的结界气息。
她的眼神很静,像深不见底的湖,里面没有怨怼,反倒藏着种笃定的光,仿佛早已预见了什么。
“阿曹,”她指尖在文件上轻轻点了点,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我知道你现在心不在这里。”
我没说话,只是拿起沙发上的外套。
“没关系。”她抬眸时,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有缘的人,绕再多弯路也会遇上。我对未来,从来有信心。”
这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些微涟漪,却又被她接下来的话压了下去:“你走吧,晚些我要处理些事,都得远程接洽。”
她站起身送我到玄关,西装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扫过地板,留下优雅的弧度。我们穿过嵌在书柜后的暗门,沿着铺着厚绒地毯的狭长通道往前走,头顶的感应灯随着脚步次第亮起,又在身后悄然熄灭。这是她精心设计的侧门路径,隐蔽得像从未存在过的影子。
走到通道尽头,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我:“阿曹,我保证…”她的目光很认真,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我会好好处理佐藤家的事,不会再做傻事。”
“嗯。”我应了一声,看着她眼尾尚未褪尽的红痕。
“谢谢你。”她忽然轻声说,指尖在身侧蜷了蜷,“在我最乱的时候,你肯来。”
话音未落,她微微踮起脚尖,带着浅淡栀子香的气息轻轻靠过来,唇瓣快要触到我下颌时,我侧过身,恰好避开。她的动作顿在半空,几秒后,忽然笑了,那笑意很轻,像落在湖面的雪。
她后退半步,拉开了那扇伪装成墙壁的侧门,门外的街景涌了进来——夕阳正把东京的天际线染成琥珀色,车流在远处汇成流动的光河。
“你走吧。”她站在门内,身影被门框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项目的事,我会联系你。”
我点点头,转身踏入门外的人流。走了几步回头时,正看见她转身退回通道,烟灰色的西装裙摆扫过门框的瞬间,那扇门悄无声息地合上,像从未开启过。她的背影留在门内最后一刻,高挑而挺拔,被夕阳镀上的金边勾勒出诗意的轮廓,像首未写完的俳句,带着留白的怅惘。
转身汇入东京的人潮,晚高峰的喧嚣漫过来,将那道身影彻底埋进了身后的暮色里。走出侧门没几步,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掏出来看,是清禾发来的视频请求。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往街角的樱花树后退了两步,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里立刻跳她秀丽无方的脸,我看着她鼻尖沾着的细小绒毛,喉间的发紧忽然就松了:“清禾…”
她忽然凑近屏幕,眉头皱了起来,“你的衬衫怎么换了?昨天不是这件。”
心脏漏跳了半拍。早上从美子家出来时太急,随手抓了件她备好的替换衬衫,竟忘了这茬。“昨晚弄脏了,在朋友那借了件。”我摸着衬衫领口的纽扣,指尖有些发烫,“刚处理完美子的事,正往回走。”
她眼里的疑惑淡了些,转而泛起担忧:“她没事了吧?”
“好多了,刚才还跟我讨论项目呢。”我往樱花树外瞥了眼,车流里闪过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是佐藤家的车,“等会儿回去跟你细说,这边有点事。”
“好,路上小心。”她没多问,只是忽然对着屏幕亲了下,“快回来呀。”
往地铁站走的路上,买了盒清禾爱吃的鲷鱼烧。刚出炉的面香混着红豆甜,烫得指尖发红。路过便利店时,又进去买了包创可贴——早上替美子收拾玻璃碎片时,掌心被划了道小口子,刚才跟管家对峙时太用力,又渗出血来。
地铁到站时,夕阳正把站台染成金红色。隔着铁轨,看见对面站台有个穿烟灰色西装的身影,正低头给手机打字。是美子。她似乎也察觉到我的目光,抬头望过来,隔着呼啸而过的列车,遥遥地朝我举了举杯——手里拿着罐热咖啡,像在祝我一路顺风。
列车停下的瞬间,她转身走进了相反方向的车厢。玻璃门合上时,我看见她对着车窗理了理西装领口,背影挺得笔直,像株迎着风的紫阳花。
回到公寓时,清禾正蹲在玄关等我,手里攥着条新买的围裙,蓝底白花的。“欢迎回家!”她扑过来抱住我,鼻尖在我衬衫上嗅了嗅,忽然皱起眉,“怎么有股茉莉香?”
我举了举手里的鲷鱼烧,把她往屋里带:“路过花店,顺便买了束茉莉。”
她接过鲷鱼烧的手顿了顿,忽然踮起脚,在我唇上轻轻咬了下:“撒谎。”指尖却替我解开衬衫纽扣,摸到掌心的伤口时,气鼓鼓的表情瞬间软了,“又打架了?”
“没有,收拾玻璃弄的。”我把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闻着那股熟悉的柑橘香,“美子的事,大概能解决了。”
她没再追问,只是拉着我到料理台,打开医药箱替我包扎伤口。棉签蘸着碘伏碰到皮肤时,她的动作轻得像羽毛:“佐藤家不好惹,你别太硬碰硬。”
“知道。”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忽然想起刚才在地铁里看到的美子,“其实有时候,退一步不是认输,是给别人留个台阶,也给自己留条路。”
清禾包扎的手停了停,忽然抬头笑了:“不错。”
窗外的樱花还在落,月光漫进料理台,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清禾的指尖在我掌心的创可贴上画着圈,忽然说:“明天带便当吧?我做你爱吃的玉子烧。”
“好啊。”
“那你要早点起,陪我去买鸡蛋。”
“没问题。”
她的声音软软的,混着厨房飘来的米香,像碗温吞的味噌汤,慢慢熨帖着心里的褶皱。我知道佐藤家不会善罢甘休,美子的麻烦或许只是暂时平息,但此刻抱着沈清禾的手,却比任何时候都稳。手机在口袋里安静地躺着,没有新消息进来。
有些线,终于在晨光里,清晰地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