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岭的燥热还没来得及从骨髓里褪干净,眼前的景象就陡然切换——一片浩瀚无边的浑黄横亘在西行路上,是流沙河。
河水湍急得如同奔涌的野马,浊浪一卷就是数丈高,排空而上又重重砸落,激起的水花混着泥沙溅起半人高;那轰鸣声更是震耳欲聋,像是万千冤魂被锁在河底,正拼尽全力发出哀嚎,连脚下的河岸都跟着微微发颤。腥浊的水汽扑面而来,里头裹着腐土味与血腥气,呛得人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这…这可如何是好?”唐僧死死攥着马缰绳,脸色白得像纸,望着无边无际的恶水,声音都带着明显的颤音——他本就不善水性,见这等凶险景象,双腿早已发软。
八戒干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钉耙扔在一旁,双手拍着大腿哀嚎:“完了完了!这破河连个船影都没有,水还这么凶,这回是真要喂王八了!师父,依俺看,趁早散了伙,您回长安当您的御弟,俺回高老庄娶媳妇,大师兄回花果山当大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罢!”
悟空没理会八戒的抱怨,脚尖一点地面,身形跃起,稳稳落在河边一块焦黑的礁石上——这礁石不知被河水冲刷了多少年,表面光滑,还留着被怨气侵蚀的黑色痕迹。
他眯起火眼金睛,金光穿透浑浊的水面,直直探向河底深处,视线刚触及河心,便猛地凝住:那水下不只有湍急的暗流在打转,更有一股凝而不散、深沉如渊的怨戾之气盘踞在河底,像一团化不开的墨,凶煞之盛,比他之前遇到的任何水怪都要浓烈。
而在这股怨戾之气的核心,隐约可见一个虬结的身影,半身浸在黑水中,颈项间似乎悬挂着一串物事,随着水波浮浮沉沉,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水里有大家伙!”悟空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整条流沙河仿佛被人狠狠搅动,瞬间沸腾起来!无数只由浑浊河水凝聚而成的巨手猛地探出水面,每只手都有磨盘大小,指节分明,带着湿漉漉的泥沙,铺天盖地般朝着岸上的三人一马抓来!
更有一道道漆黑如墨的锁链从河底窜出,锁链上布满倒刺,沾着粘稠的黑水,像是蛰伏的毒蛇,精准地缠绕向人马的四肢,速度快得惊人。
这绝非寻常妖物兴风作浪那么简单!更像是一个沉睡多年的恶毒诅咒法阵被彻底激活,要将所有靠近河岸的生灵拖入河底,永世不得超生!
“师父小心!”悟空厉喝一声,右手一翻,金箍棒瞬间变长变粗,舞得密不透风,形成一道金色的屏障——“砰砰砰”几声巨响,抓向唐僧的几只水手撞上金光,瞬间碎裂成漫天水花,溅得唐僧满身泥沙;那些怨气锁链缠上金箍棒,发出“滋滋”的刺耳声响,黑烟直冒,却依旧死缠不放,一时难以彻底逼退。
八戒被这阵仗吓得连滚带爬,慌忙抓起钉耙胡乱挥舞,却架不住锁链数量太多——两条锁链趁机缠住他的脚踝,猛地发力,拖着他就往河水方向拽!八戒惊呼着抓住身边的野草,野草却连根拔起,整个人眼看就要被拖进水里。
悟空正全力抵挡扑向唐僧的水手与锁链,分身乏术,眼看八戒就要遭殃。就在这时,那沸腾的河心深处,突然传来一声痛苦而暴怒的咆哮,震得河面都泛起圈圈涟漪!
“吼——!”
那个虬结的身影猛地冲破水面,带着漫天水花跃至半空!他身高近丈,皮肤是暗沉的蓝色,赤红色的头发如同钢针般倒竖,眼如铜铃,瞳孔赤红,两颗尖锐的獠牙外翻,透着凶气;手中握着一柄月牙铲,铲身泛着黯淡的宝光,边缘却沾着干涸的黑血,正是被贬下凡的沙僧。
然而此刻的他,状态极其诡异:周身的妖气与河底那股深沉的怨戾之气交织翻滚,像两团互不相容的气流在他体内冲撞;双眼赤红如血,看不到半分清明,只有混乱与痛苦在眼底翻涌;颈项间悬挂的,赫然是九颗骷髅头——骷髅头被符文铁索贯穿,串成一串,每颗头骨上都刻着扭曲的咒文,还在不断滴落黑色的水珠,落在水面上,激起细小的黑圈。
那骷髅头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着幽绿的鬼火,鬼火跳动间,还传出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声音尖锐又阴冷,听得人神魂发颤。
“滚!都滚开!休想过来!休想渡河!”沙僧发出嘶哑的咆哮,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既像是在警告岸上的人,又像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痛苦——他挥动月牙铲,却不是朝着悟空攻击,而是狠狠砸向那些缠住八戒脚踝的怨气锁链!
“砰!”锁链应声而碎,黑水溅了八戒一脸。
沙僧的行动矛盾到了极点:他一边疯狂挥舞月牙铲,攻击着河水中不断滋生的怨气锁链与水手,阻止它们吞噬岸上的人;一边又转头对着悟空怒目而视,猛地一铲拍向水面,掀起数丈高的巨浪,显然是在阻止任何人靠近河心区域。
“这厮莫不是疯了?”悟空格开迎面而来的巨浪,眉头紧紧皱起——他看得真切,这妖怪眼底虽满是狂乱,却隐约藏着一丝挣扎,不像是主动作恶,反倒像是身不由己。
我隐匿在虚空之中,灰眸微微凝起,混沌道力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顺着河水的波动探向河底,瞬间便摸清了其中关窍。
这流沙河,早已不是普通的河流,而是被一个极其恶毒的古老咒诅彻底污染了。这咒诅的力量源头深沉无比,隐隐指向幽冥地府的深处,与那日在古战场感知到的、属于幽冥古老意志的气息有着微妙的呼应。
沙僧并非此地的主宰,反而是这咒诅最大的受害者——他被咒诅牢牢束缚,成为了咒力运转的一部分,如同镇压咒诅的镇物,永世被困在这流沙河中,以自身的妖力不断滋养咒诅;同时,他又被咒诅反噬,日夜承受怨气侵蚀,心智变得狂躁易怒,本能地攻击一切试图渡河或靠近的存在,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那九颗骷髅头,是咒诅的核心具现——它们是九个此前试图强行渡河的大能者留下的残骸,这些人或有道行,或有神通,却都被咒诅吞噬,魂魄消散,只余下头骨被咒力浸染,刻上符文,如今反倒成了折磨沙僧的刑具——骷髅头中的鬼火会不断放大他的痛苦,窃窃私语会扭曲他的神智,让他永无宁日。
而无面佛母的手段,在此地更是阴毒到了极致。
她将一丝极其隐晦的邪佛念力,如同毒藤般悄悄嫁接在了那古老咒诅之上。这丝念力平日里潜藏不动,只在沙僧神智混乱时不断低语,将“阻止任何人渡河”的咒诅职责,与“困住唐僧、等待佛母降临”的邪佛指令强行混淆,让他本就痛苦的心智更加撕裂,行为也愈发癫狂,既难被外人理解,也更难被化解。
好一招借刀杀人,驱虎吞狼!既不用亲自出手,又能借咒诅与沙僧之手阻拦取经队伍,甚至能让沙僧成为阻碍真经的“魔头”,败坏佛门名声。
此刻,沙僧便在咒诅之力的侵蚀与邪佛念力的低语双重折磨下,陷入了彻底的矛盾:本能地攻击一切靠近的存在,却又残存着一丝灵明,不愿眼睁睁看着人被咒诅吞噬,行为愈发癫狂难测。
悟空试图与他沟通,高声喊出“可是天庭贬下的卷帘大将?”“俺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奉旨保唐僧西天取经,你为何阻拦?”等话语,可这些话刚传到沙僧耳边,就被他周身翻腾的怨气咆哮与骷髅头的窃窃私语彻底淹没,根本无法入耳。
眼看沙僧的状态愈发狂乱,河水中的怨气锁链越来越多,有的已经绕过悟空的防御,朝着唐僧的坐骑缠去,唐僧危在旦夕。
我心念电转,快速推演着对策:强行压制咒诅核心,会立刻引发幽冥古老意志的警觉;直接驱散邪佛念力,又会惊动无面佛母,暴露自身存在。唯有从侧面入手,悄悄缓解局势,给悟空创造机会。
混沌道力悄然沉入河床最深处,避开那团怨戾之气的核心,如同纤细的水流,轻轻拨动了与此地水脉相连、却远离咒诅核心的几条细小支脉的地气——这几条支脉本就被怨气淤塞,早已失去流动的活力。
霎时间,流沙河下游数十里外,一片被怨气堵得严严实实的河湾突然“轰隆”一声决口!河湾处淤积了数百年的庞大怨气如同找到了宣泄口,裹挟着泥沙,轰然涌向更下游的荒地!
整个流沙河的怨气压力瞬间减轻!那原本沸腾的河面猛地平静了几分,巨浪的高度降了一半,那些疯狂滋生的锁链与水手动作明显迟缓,数量也骤然减少了三成!
正苦苦支撑的悟空立刻察觉到压力大减,虽不知是何人出手相助,却抓住这机会,脚下一点礁石,身形猛地欺近沙僧,金箍棒不再硬碰硬地抵挡攻击,而是化作万千道金色棒影,如同细密的雨点,精准无比地点击在那九颗骷髅头之间的符文铁索之上!
“叮叮当当!”一阵清脆的撞击声响起,火星在黑色的锁链上四溅!
那些符文铁索本是咒诅力量所化,坚硬无比,寻常兵器根本无法损伤分毫,此刻却因整个咒诅之力出现短暂波动,竟被悟空蕴含神通的棒影击得微微松动,上面的咒文光芒也黯淡了几分!
“呃啊——!”沙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身体剧烈颤抖,仿佛灵魂都被这撞击撕裂。那九颗骷髅头眼中的鬼火疯狂闪烁,窃窃私语瞬间变成尖锐的哀鸣,刺耳得让人捂耳。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沙僧眼中的赤红血色突然褪去一瞬,露出一丝极致的痛苦与清明——他猛地转头看向岸上的唐僧,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喊声:“走!快走!此乃幽冥血咒,专阻…专阻真经之路…呃啊!”
话未说完,河底的咒诅之力再次汹涌反扑,赤红血色瞬间淹没他的眼眸,狂乱的气息重新笼罩全身。
但这短短半句话,已经足够了!
悟空脸色猛地一变:“幽冥血咒?”他瞬间想起五行山脚下,那被劫往幽冥的金蝉子魂片,还有古战场残留的幽冥气息——这咒诅显然与幽冥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与无面佛母、巡天阁都有关联!是有人故意布下这咒诅,不想让取经人顺利渡过流沙河,前往西天!
就在悟空分神思索的片刻,那一直被邪佛念力混淆指令的沙僧,因咒诅短暂松动与自身灵明一闪,体内的力量冲突达到了顶点——他猛地举起月牙铲,狠狠斩向河水中那些依旧朝着唐僧抓去的怨气触手!
同时,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悟空传递出一道混乱却清晰的神念:“打碎…中间那颗…那颗白色的骷髅!快!”
悟空闻言,毫不迟疑,手腕一转,金箍棒瞬间凝聚金光,化作一道笔直的金芒,刺向沙僧颈间那串骷髅头中最不起眼的一颗——这颗骷髅头颜色苍白,没有刻着咒文,也没有滴落黑水,混在其他漆黑的骷髅头中,几乎让人忽略。
“咔嚓!”
白色骷髅应声而碎,碎片散落进流沙河中,瞬间被河水吞没。
预想中的爆炸并未发生,那骷髅碎裂的瞬间,竟化作一缕极其精纯、带着淡淡禅意的柔和光芒,如同萤火般,快速没入沙僧的眉心!
沙僧浑身剧烈震颤,发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咆哮,周身的怨气与妖力疯狂震荡,形成一道黑色的气旋;那破碎的白色骷髅处,原本被铁索贯穿的位置,露出一小片黯淡的金色印记,隐约是佛门封印的纹路!
原来,这颗白色骷髅是某位曾试图化解此咒诅的高僧留下的“后手”——高僧自知无法彻底破除咒诅,便将自身一缕禅意与镇压之力注入骷髅,伪装成普通残骸混在其中,等待合适的时机。此刻被悟空打碎,那微弱的镇压之力虽已损耗大半,却恰好与沙僧残存的灵明里应外合,暂时压过了他体内的邪佛低语!
沙僧眼中的混乱血色如同潮水般退去,虽面色依旧痛苦,额头青筋暴起,显然还在承受咒诅的侵蚀,神智却暂时恢复了清醒。他扶着月牙铲,痛苦地喘息着,看向悟空和唐僧,声音沙哑而急促:“快…快渡河!咒诅之源在河底的幽冥裂隙…我…我挡不住多久…西行路远,小心…小心‘佛’…”
最后一个“佛”字刚出口,河底的咒诅之力便再次汹涌反扑,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不得不全力运转妖力抗衡,再也无法分心开口,只能用焦急的眼神不断催促他们赶紧离开。
悟空深深看了他一眼,明白此刻不是多言的时候,转身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唐僧,又对着刚爬起来的八戒喝道:“八戒,抓住马鞍!”旋即周身妖力暴涨,卷起一阵狂风,将唐僧、八戒、凡马一同裹在风眼之中,趁着咒诅之力被沙僧暂时牵制、河面怨气减弱的关口,双脚一点水面,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险之又险地贴着河面,朝着对岸疾掠而去!
身后,传来沙僧压抑不住的痛苦咆哮,还有流沙河更加疯狂的沸腾声——河水再次掀起巨浪,怨气锁链如同疯长的藤蔓,死死缠住沙僧的四肢,将他拖向河底。
几息之间,众人终于成功渡到彼岸。悟空散去妖风,唐僧踉跄着站稳,八戒直接瘫在地上,捂着胸口吐水,连话都说不出来。
回头望去,流沙河依旧恶浪滔天,浑浊的河水翻滚不休,那虬结的蓝色身影在河心沉浮挣扎,周身被怨气锁链紧紧缠绕,刚才那短暂的清醒与示警,仿佛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唐僧惊魂未定地整理着袈裟,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念着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多亏悟空,多亏那位施主…”
悟空却面色凝重地站在岸边,望着流沙河的方向,火眼金睛中光芒闪烁,思绪翻涌:流沙河非是妖巢,竟是咒诅之地;沙僧非是魔头,实为被囚禁的囚徒与镇物;幽冥血咒、无面佛母、幽冥古老意志…这西行之路,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凶险诡谲,背后牵扯的势力,也远比“降妖除魔”复杂得多。
而我隐匿在虚空之中,灰眸望着河心挣扎的沙僧,心中了然:沙僧未能如愿脱困,反而因刚才的反抗,更深地被困于咒诅之中,成为了西行路上一个悲怆的坐标——他的存在,既是对取经队伍的警示,也是无面佛母与幽冥势力布下的“明棋”。无面佛母的暗手虽未完全得逞,没能彻底困住唐僧,却也让沙僧以另一种方式发挥了作用,给取经之路添上了一道更深的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