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的人潮渐次褪去,老戏台的灯笼还亮着三盏,光透过蒙尘的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李奶奶被老陈爷扶着下台时,脚步轻得像踩在云里,粉色帔衫的衣角扫过石阶,带起一串细碎的灰尘。
“刚那调子,跟你十五岁时一个味儿。”老陈爷的声音带着点颤,手里还攥着小木忘在台上的鸡毛掸子——那根临时充作翎子的掸子,绒毛被汗水浸得有些塌,却仍竖着几分英气。
李奶奶没接话,只是望着戏台中央的红绸布。风从晒谷场那边卷过来,布角“啪嗒”打在柱上,像谁在轻轻拍着这百年的木头。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夜,她唱完《穆桂英挂帅》,老陈爷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戏服下摆,在后台塞给她半块温热的红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甜得能化进骨头里。
“明儿把那几件戏服翻出来晒晒吧。”李奶奶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帔衫的里子该补了,翎子的羽毛也得换几根新的。”
老陈爷愣了愣,随即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我去借梯子,阁楼顶上的木箱怕是也潮了,得好好擦擦。”
两人慢步往家走,影子被灯笼拉得老长,交叠在田埂上,像年轻时无数次一起走过的路。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混着晚稻的清香,把“辕门外三声炮”的余韵送得更远,绕着村头的老槐树打了个圈,又飘回戏台的飞檐上。
小木正踮脚摘灯笼,听见后台有窸窣声,探头一看,是张叔在翻那个堆杂物的木箱。“叔,找啥呢?”
“找我爹留下的那支唢呐。”张叔头也不抬,手指拂过箱底的旧乐谱,“刚才吹《百鸟朝凤》时,总觉得差口气,想来是这新唢呐不如老物件顺手。”
木箱深处,一支铜唢呐躺在蓝布包里,喇叭口的铜锈像撒了层金粉,杆上刻着模糊的“平安”二字。张叔拿起来擦了擦,凑到嘴边试了个音,“呜——”的长调穿过戏台的梁木,惊得檐下的麻雀又扑棱棱飞起,却没飞远,在戏台顶盘旋两圈,竟落在了挂灯笼的竹梢上,歪头听着。
“这声儿才对。”张叔笑了,眼里闪着光,“当年我爹就用它在这戏台上吹过《抬花轿》,说这唢呐通人性,听得懂庄稼人的喜乐。”
小木抱着灯笼站在台口,看月光漫过戏台的青砖地,看张叔的唢呐声裹着桂花香飘向远处的农舍,忽然觉得这老戏台从来没“沉寂”过。那些藏在木箱里的戏服、乐谱、唢呐,还有老人们记在心里的调子,都是它的呼吸——平日里安安静静,只等一个由头,就顺着风、顺着人,重新活过来,把村里的日子唱成戏文里的模样。
灯笼最后一盏熄灭时,戏台的影子浸在月光里,像沉在水底的船。但谁都知道,等明天太阳晒暖了木梁,等阁楼的戏服晒出樟脑香,等张叔的老唢呐再响起,它还会亮起来,唱新的调子,续旧的念想,让余音绕着村郭,一年年,一代代,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