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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岁安攥着那面老旧罗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罗盘指针在他掌心微微震颤,时而稳定指向某个方向,时而又像被无形的手拨动般疯狂旋转,最终颤巍巍地定格在坤位,那代表着死门与极阴之地的方位。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脚下那条所谓的“小径”,早已被多年疯长的野葛藤和荆棘彻底吞没,纠缠扭曲成一条条墨绿色的“巨蟒”,阻塞了前路。陈岁安沉默地挥动着手里的砍刀,锋利的刀刃砍断坚韧的藤蔓,发出“噗噗”的闷响,带着腐烂气息的叶片簌簌落下,露出底下覆盖着的、泛着不祥青灰色泽的滑腻苔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植物腐败和湿泥土腥的沉闷气息。

整支队伍静得反常,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脚步踩在腐殖层上的沙沙声,以及砍刀劈砍植被的声响。王铁柱扛着他那杆老猎枪,如同最忠诚的守卫,紧紧走在陈岁安的侧后方,一双虎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任何可疑的动静,紧握枪托的手心里沁出的汗珠,将枪管上的黄铜饰片浸润得发亮。阿慧那身原本洁净的白色衣裙,此刻下摆已经沾满了各种草籽和泥浆,她始终低垂着头,那双颜色偏浅的瞳孔仿佛没有焦点,只是定定地看着脚边在潮湿泥土中缓缓蠕动的潮虫,像是在逃避什么,又像是在专注地研究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

“还有大概半里路。”子规道人清冷的声音从队尾飘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旧式长衫,在这阴森环境中显得格外扎眼,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蒙着一层林间的薄雾,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他一只手稳稳地托着怀中那个从不离身的紫铜匣子,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匣盖上繁复的纹路,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当年……那位李老道,据说就是在这附近,被杨家的人……打断了腿。”他的声音平淡,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漾开诡异的涟漪。

陈岁安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山风毫无征兆地转了向。

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腐叶深度发酵后产生的酸臭,混合着沼泽烂泥特有的腥气,其中竟然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呛人的焦糊味……像是有人在焚烧半湿不干的兽骨,诡异非常。前方,林地陡然变得稀疏,一片倾斜的坡地豁然展开,而那片传说中的乱坟岗,就在这愈发昏暗的暮色里,如同浮出水面的鬼蜮,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怎样一幅景象!千百个大小不一的坟包,密密麻麻地挤作一团,像是大地皮肤上滋生的丑陋脓包。许多坟堆已然坍塌,泛着黑黄色的泥土里,时不时能看见一截惨白的枯骨刺目地伸出来,仿佛在向活人无声地控诉。残破的石碑东倒西歪,大部分碑面上的字迹早已被百年风雨侵蚀、泡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之墓”、“显考”、“妣”等零星几个残字,歪歪扭扭地刻在那里,像极了死人脸上咧开的、充满嘲弄意味的嘴巴。

“杨三姐的坟,应该就在这里。”子规道人停在乱坟岗中央,那座规模明显最大、坟头土色却略显新鲜的坟冢前。那坟土的颜色有些怪异,似乎掺杂着一些暗红色的碎渣,像是浸过血。“半墓半坟的独特讲究……当年杨家为了强行冲喜,逆转运势,竟将未足月的死胎,与杨三姐的女尸……同穴而葬……”他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叙述着这骇人听闻的旧俗。

“够了!”王铁柱猛地啐了一口,浓眉紧锁,脸上满是厌恶,“少拿这些陈年屁话膈应人!听得老子浑身不自在!”他这直肠子的退伍军人,最受不了这种阴森诡谲的气氛和话题。

当篝火在乱坟岗边缘的空地上被勉强点燃,跳跃的火光将周围扭曲的坟包投影拉得忽长忽短,宛如一群张牙舞爪的妖魔在起舞。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慧,突然悄悄拽了拽陈岁安的衣角。陈岁安转过头,发现她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伸出的掌心冰凉一片,带着细微的颤抖。“坟里……有东西,”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我好像听见……里面有东西在动。”

陈岁安没有立刻吭声。实际上,他比阿慧更早察觉到了异常。在风声的间隙里,他敏锐的耳朵能捕捉到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一下,又一下,绵密而持续,像是有长长的、坚硬的指甲,正在从内部,不知疲倦地挠着厚重的棺木板!

就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变得越来越清晰,几乎要钻入每个人耳膜的时候,篝火堆旁的一片阴影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怪响。

“谁?!”王铁柱反应极快,猎枪瞬间端起,枪口对准了那片黑暗。

只见一个矮小、佝偻的黑影,慢吞吞地从一座半塌的坟包后面挪了出来。等到它完全进入篝火的光晕范围,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竟是一只体型异常肥硕、毛色油亮的大狸子(山猫)!它像人一样以后腿直立行走,身上极不协调地套着一件破破烂烂、沾满泥土的深色寿衣,宽大的衣袖空荡荡地垂着。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它头上还歪戴着一顶不知从哪个死尸头上扒下来的、早已褪色腐烂的瓜皮帽,帽檐下,一双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篝火旁的活人!

这狸子精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发出一种既像哭又像笑、极其刺耳的“吱吱咯咯”声,仿佛在模仿人类的笑声。它扭动着披挂寿衣的身体,僵硬地、一跳一跳地朝着人群靠近,那双绿眼睛里充满了拟人化的恶意和戏谑。

“装神弄鬼!”王铁柱怒骂一声,手指扣上了扳机。

“别开枪!”陈岁安急忙按住他,“这东西邪性,打死它恐怕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那狸子精似乎听懂了陈岁安的话,更是得意,它突然抬起一只前爪,那爪子上竟然也套着一只腐朽的、露出指骨的人手手套!它用那爪子指向子规道人怀里的铜匣,又指了指那座最大的杨三姐坟,然后做出一个拼命挖掘的动作,接着又捂住自己的脖子,身体剧烈地抖动,做出窒息而死的样子,最后,它发出一连串更加急促、尖锐的“吱嘎”声,像是在发出警告,又像是在疯狂地嘲笑。

做完这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演,它猛地转过身,寿衣下摆甩动,像一道灰色的幽灵,迅速消失在坟包之间的黑暗里,只留下那诡异的“吱嘎”笑声,还在众人耳边回荡。

这番景象,让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连一向镇定的子规道人,摩挲铜匣的手指也停了下来,镜片后的目光深沉如渊。

子夜时分,阴气最盛。子规道人面无表情地给每人甩过来一套漆黑的夜行衣。

“黑布蒙面,可以防止被这里的阴物记住生人面貌,引来纠缠。”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在篝火的余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这片坟地阴煞怨气极重,活人沾染多了,轻则大病一场,重则……神智错乱。那对血玉凰佩,应该就在三祖奶奶的棺椁之中。要想帮我解除那困扰杨家百年的诅咒,今夜,就仰仗诸位鼎力相助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怆与恳求。

王铁柱嘴里骂骂咧咧地扯过黑衣:“娘的,搞得真像那么回事,当是演《聊斋》呢?”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麻利地将黑衣套在了自己壮硕的身躯外。陈岁安接过黑衣,手指触摸到面具内侧时,心中微微一凛——那里面似乎缝着一层细密柔软的绒毛,贴在脸上传来一种不正常的冰凉触感,滑腻腻的,隐隐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浸过尸水的陈旧棉花般的气味。

乱坟岗的泥土在夜晚变得更加湿冷黏腻,每一步抬起脚都仿佛要耗尽力气,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陈岁安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马灯,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能清晰地看见草丛根部和腐烂的落叶底下,蜷缩着灰白色的肥硕蛆虫,甚至偶尔能瞥见半截不知是人是兽的、已经钙化的细小指骨。子规道人走在最前面,手中的罗盘指针此刻异常稳定,直直地指向那片野蒿长得格外茂盛、几乎将整个坟头都掩盖住的区域。

“就是这里,挖。”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阿强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抡起铁锹,用力铲下去。只听“铿”的一声刺耳摩擦声,铁锹仿佛铲到了什么坚硬无比的东西,竟然被卡住了。他骂了一句脏话,用力刨开表层的浮土,下面露出的,竟然是层层叠叠、烧制得异常坚实、颜色青中透黑的古老砖块!阿强的脸色瞬间变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砖……是特制的阴宅镇魂砖!专门用来封锁怨气、防止尸变的!妈的,这下面埋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盗洞在众人轮流挖掘下,进展得异常迅速,仿佛这泥土本身就渴望被挖开。阿明自告奋勇,第一个系着绳子钻了进去。然而,下去还没到半柱香的功夫,盗洞里突然传来他惊恐至极的尖叫,紧接着,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后面猛追一样,连滚带爬地从洞里窜了出来,脸上的黑色面具早已脱落,露出的脸庞惨白得像刚刷了一层厚厚的浆糊,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里头……里头有动静!我听见……听见有东西在喘气!还在……还在笑!”

“可能是阴煞秽气作祟,产生了幻听。”子规道人语气依旧平静,他从袖中摸出一串用红线穿起的、边缘磨得光滑的古旧铜钱,“阿强,你跟我一起下去。陈兄弟,王兄弟,麻烦你们在上面照应。”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再次潜入盗洞。很快,洞里传来沉闷的铁器刮擦砖石的声音,以及一些模糊不清的、仿佛念咒般的低语。陈岁安紧紧攥着马灯的提手,指关节再次泛白。在昏黄跳动的灯影里,他注意到,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阿慧,正死死地盯着那黑黢黢的盗洞口,她那独特的浅色瞳孔中,似乎泛起了不同寻常的涟漪,仿佛透过那洞口,看到了下面某种令人不安的倒影。

时间在死寂和未知的恐惧中缓慢流逝。突然,盗洞里传来阿强一声压抑着兴奋的低吼:“找到了!拉绳子!”

上面的几人连忙合力拉动绳索。首先被拽出来的是子规道人,他依旧保持着镇定,只是月白长衫的下摆沾满了污泥。紧接着,阿强也费力地爬了出来,他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然后,他回身,用力从盗洞深处,拖拽出了一具……尸体!

马灯昏黄的光线立刻聚焦过去。那具女尸身上穿着一套早已褪色、但依稀能看出昔日华丽纹样的翟衣(清代命妇礼服),头上戴着一顶歪斜的、缀满珠翠的朝冠,只是那些珠子大多失去了光泽。女尸的脸上敷着厚厚一层劣质的白粉,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干裂结壳,如同龟裂的土地,而两颊却涂抹着极其鲜艳、红得瘆人的胭脂——这诡异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活像是刚刚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带着浓重怨气的艳鬼!她的双手在胸前死死地攥成拳头,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扭曲,指缝之间,正缓缓渗出黑褐色的、粘稠的血渍。陈岁安离得近,立刻闻到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那是高度腐烂的肉体,混合着大量朱砂和某种不知名草药的味道!

这具女尸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挑战着活人的神经。她的皮肤是一种不自然的灰败色,紧紧包裹着骨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肉。翟衣的丝线在潮湿的墓穴中早已脆弱不堪,稍微一动就碎裂开来,露出底下同样腐朽的里衣和若隐若现的、带着暗紫色尸斑的皮肤。那顶朝冠歪斜的角度十分诡异,仿佛是被强行扣上去的,几缕枯草般干涩、毫无光泽的头发从冠冕下挣脱出来,粘连在僵硬的脖颈上。

最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她的脸。那厚厚的白粉下面,五官的轮廓依稀可辨,曾几何时或许也是个清秀的女子。但此刻,干裂的粉块剥落处,露出的皮肤是可怕的青黑色。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隙,隐约能看到里面漆黑的、腐烂的牙齿。而那两团过于鲜艳的胭脂,像是用真正的鲜血调和而成,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活力,仿佛还在微微颤动。

她死死攥紧的双拳,是全身最用力的部分,指甲长得吓人,且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色,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那黑褐色的“血”就是从那里不断渗出,滴落在泥土上,却并不晕开,而是凝成一颗颗粘稠的珠子。

“三……三祖奶奶!”子规道人声音发颤,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来的激动与悲恸,他踉跄着扑上前,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摘下女尸脸上那并不存在的面具(或者说,那层厚重的粉黛就是她的面具),又或者是想去掰开她紧握的拳头,取出其中臆想的血玉凰佩。

“别动!!”陈岁安瞳孔猛缩,厉声喝止。就在他出声的同时,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一直笼罩着月亮的厚重云层恰好被夜风吹开一道缝隙,清冷惨白的月光如同舞台追光般,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正正地浇在那具女尸的脸上!

就在这月光照射到的瞬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那女尸一直紧闭着的、覆盖着干裂白粉的眼皮,竟然微微动了一下!

陈岁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颈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半睁未睁的眼皮缝隙之下,根本没有什么眼球!而是一团不断蠕动、纠缠的浓稠黑影!那东西像是由无数细小的、泡在水里的蛆虫聚合而成,勉强构成了眼球的形状,并且在感受到月光后,蠕动得更加剧烈!

“快!用黑布盖住她!”陈岁安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人已经如同猎豹般扑了过去,想要扯下自己身上的黑衣去覆盖女尸的头脸。

但是,迟了!

那具本应彻底僵死的女尸,喉咙里猛地发出一连串破风箱般的、令人牙酸的“嗬……嗬……”声,随即,她的上半身竟以一种绝对不符合物理规律的、腰部直接挺起的姿势,猛地坐了起来!她原本微张的、涂抹着鲜红胭脂的腐烂嘴唇,此刻猛地向两边咧开,形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笑容,露出了满口漆黑的、残破的牙齿!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坟墓深处泥土和腐烂内脏混合气味的恶风,从她张开的喉管里喷涌而出!

离得最近的阿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逃跑,却被脚下杂乱的荒草藤蔓绊了个正着,重重地摔倒在地。就在他倒地的那一刻,女尸一只枯瘦如柴、指甲漆黑尖长的手臂,如同闪电般探出,直直抓向他的咽喉!那指甲缝里,还清晰地嵌着暗红色的、不知是何物的腐肉碎屑!

“小心!”陈岁安目眦欲裂,情急之下,将手中一直捏着的那串曹青山给的、浸过朱砂的铜钱,用尽全力朝着女尸的额顶砸去!“阴煞退散!镇!”他口中发出一声蕴含着自身气力的厉喝。

铜钱砸在女尸额头,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冒起一缕极淡的青烟。女尸抓向阿强的动作,果然为之一滞。陈岁安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瞬间,猛扑上去,一把拽住吓傻了的阿强的后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后拖离了女尸的攻击范围。

“这……这不是三祖奶奶……”子规道人此刻也是气喘吁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惊疑不定的神色,他死死盯着那具再次缓缓转动“头颅”、用那蠕动黑霉组成的“眼睛”“看”向他们的女尸,“这模样……这气息……像是被人用邪术炼制过的……替死鬼!是用来守墓的!”

女尸腐烂的关节发出咔嚓咔嚓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她身上那件褪色翟衣无风自动,裹挟着墓穴深处积攒百年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脸上干裂的白粉簌簌掉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皮肤,两颊的胭脂红得愈发刺眼,如同刚刚饮饱鲜血。

嗬……一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带着浓郁腐臭气息的嘶吼从她咧开的黑色口腔中冲出,转而继续向阿强发起攻击。

陈岁安反应最快,一把将吓傻了的阿强往后猛地一拽。几乎是同时,女尸那只枯瘦如鸡爪、指甲尖长漆黑的手臂,带着破空声,擦着阿强的鼻尖掠过!指甲缝里嵌着的暗红色腐肉碎屑清晰可见。

王铁柱怒吼一声,反应迅捷如电,他没有选择开枪(怕流弹误伤),而是将手中那杆老猎枪当做铁棍,一个势大力沉的横扫,地砸在女尸的腰肋部位!这一下足以打断碗口粗的小树,但砸在女尸身上,却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击中败革的声响。女尸仅仅是身形晃了晃,反而被激起了更深的凶性,另一只手臂如同没有关节的软鞭,诡异地扭曲着,反向朝王铁柱的脖颈缠来!

铁柱低头!陈岁安厉喝,同时手腕一翻,一直扣在掌心的那串浸过朱砂、用红线紧密缠绕的古老铜钱,如同飞镖般激射而出,地一声精准打在了女尸的额心正中央!

滋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冰水,女尸额顶瞬间冒起一股刺鼻的青烟。她发出一声尖锐得不似人声的惨嚎,抓向王铁柱的动作骤然一滞,那两团眼眶中的黑霉剧烈地翻腾起来,显然这蕴含纯阳破煞之力的铜钱让她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

黑布!快用黑布裹住她!这东西怕这个!子规道人急声喊道,他自己也迅速扯下身上穿着的黑色夜行衣外套。

趁着女尸被铜钱所伤的短暂间隙,陈岁安、王铁柱,连同刚刚缓过神、心有余悸的阿强,三人配合默契,猛地扑了上去!陈岁安动作最快,一个矮身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女尸胡乱挥舞的双臂,将手中展开的黑布如同渔网般朝女尸头脸罩去!

女尸似乎极其厌恶这特制的黑布,发出愤怒的声,腐烂的双手疯狂抓挠,想要扯开。王铁柱瞅准机会,从侧面一把抱住女尸不断扭动的腰肢,他臂力惊人,如同铁箍般死死锁住,壮硕的身躯爆发出全部力量,竟暂时压制住了女尸的挣扎。阿强也鼓起勇气,从另一侧用黑布缠向女尸的双腿。

女尸力大无穷,疯狂挣扎,王铁柱额头青筋暴起,脚下被拖得踉跄不稳。陈岁安见状,毫不犹豫地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用黑布死死裹住女尸的头颅,并迅速缠绕她的双臂。那女尸被黑布接触到的地方,不断发出的腐蚀声响,冒起更多白烟,腥臭扑鼻。

在三人的通力合作下,终于将这具凶悍的尸变女尸用多层黑布裹成了一个不断蠕动的、人形的黑色茧子。她还在里面剧烈地冲撞、扭动,发出沉闷的嘶吼,但行动已被大幅限制。众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看着地上那个不断凸起凹下的黑布包裹,依然心有余悸。

惊魂稍定,众人丢下那具诡异的女尸,狼狈不堪地撤回临时营地。回程的路上,陈岁安故意放慢脚步,假装鞋带松了,蹲下身系鞋带,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他并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等前面的人影消失在坟岗的拐角后,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那片乱坟岗的背面,靠近之前挖掘的盗洞附近。果然,借着稀薄的月光,他看见一个黑影正蜷缩在盗洞旁,正是本该跟着队伍一起回去的阿强!

只见阿强脸上充满了贪婪与疯狂,他正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拼命地去撬那具被暂时放在地上的、包裹着黑布的女尸的下颌骨!他嘴里还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值钱的……肯定含在嘴里……或者藏在喉咙里……大块的狗头金……或者夜明珠……妈的,不能白来这一趟……”

就在他的匕首尖端即将刺入女尸下颌皮肤的瞬间,异变再生!

那女尸被黑布包裹着的头部,突然猛地向上抬起!包裹头部的黑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裂,女尸那双没有眼球、只有蠕动黑霉的眼窝,再次“瞪”向了阿强!

陈岁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他清楚地看到,那团原本只存在于女尸眼窝里的、由无数细小黑色菌丝构成的蠕动黑霉,如同拥有了生命般,猛地从眼眶中喷射而出,像是无数条细小的、黏滑的黑色触手,瞬间就缠绕上了阿强正握着匕首的手腕!

“啊——!!!”

阿强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形、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尖哨声!他惊恐万状地拼命甩动着手臂,想要挣脱那诡异的黑霉。然而,那黑霉却像是活物般,越缠越紧,并且一接触到活人的皮肤,立刻就发出了“滋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腐蚀声响!阿强手腕处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溃烂,冒出带着恶臭的白烟!

与此同时,那女尸一直紧闭的、涂抹着鲜红胭脂的嘴,猛地张到了人类绝对无法达到的极限,一股更加浓郁、带着强烈腐臭味道的阴风,如同实质般从她黑洞洞的口中呼啸而出,吹得近在咫尺的阿强头发根根倒竖,脸上的肌肉都扭曲变形了!

阿强彻底被恐惧和痛苦吞噬,他踉跄着向后退去,脚下不稳,后脑勺“咚”地一声闷响,重重撞在了一个坚硬的、半埋在地里的残破石碑上!这一下撞击力道极猛,他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双眼翻白,身体软软地向后一倒——不偏不倚,正好摔回了那个黑黢黢、深不见底的盗洞之中!

陈岁安心中大骇,立刻冲了过去。然而,当他赶到盗洞边缘时,只看到洞口边缘飘荡着一缕如同有生命般缓缓扭动的黑色霉丝,以及阿强掉落时,一只脚上穿的、半旧不新的胶鞋,鞋带还散开着,孤零零地留在了洞口外面。洞内深处,死寂一片,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当陈岁安独自一人回到篝火摇曳的临时营地时,发现气氛比他离开时更加诡异。

罗老歪竟然不知何时回来了,正优哉游哉地坐在一个石墩上,用一块脏兮兮的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个从子规道人那里得来的紫铜匣子。见到陈岁安回来,他抬起眼皮,脸上露出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的、带着惋惜的怪笑:“唉,贪心不足蛇吞象啊。阿强那小子,定是见财起意,冲撞了里面的脏东西,这才遭了报应,可惜,可惜了啊。”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真正的惋惜,反而充满了幸灾乐祸。

陈岁安没有理会他的风凉话,目光如炬,死死盯住罗老歪,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罗老歪,你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看事先生。你,是李老道的徒孙,对不对?”

罗老歪擦拭铜匣的手,猛地顿住了。

“你对壶山的风水局,了解得太深了。那些细节,那些关窍,绝不是一个外人能轻易知晓的。”陈岁安逼近一步,语气愈发肯定,“你说杨家打断了你师爷的腿,可我怎么听说,杨家在那之后不久就彻底败落,直系后人早就死绝了,一个不剩!那么,子规道人这个所谓的‘杨家后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处心积虑要找那血玉凰佩,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镇住阴穴,化解诅咒……但我看,恐怕真正的目的,是要利用这汇聚了杨家满门怨气的至阴之物,去‘养’什么东西吧?比如……你那位被锁在阴穴里,怨气冲天、可能已经化为更可怕存在的师爷——李老道的尸身?!”

罗老歪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他竟然放声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声干涩而刺耳,眼白里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哈哈哈……聪明!陈小友,你比我师爷当年,还要聪明得多!可惜啊,聪明人,往往都活不长!”

他止住笑,脸上所有的伪装和戏谑都消失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怨毒与疯狂。他从怀里缓缓掏出一个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锈迹斑斑、却依旧能看清上面刻着一个“李”字的特殊铜钱。

“没错!”罗老歪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我师爷,李道真,当年被杨家打断腿后,根本没有被扔去乱葬岗!那群黑了心肝的杨家人,把他……把他活生生地锁在了这壶山真正的核心,那个他们依靠发家、也最终因此败亡的‘飞凤穴’阴眼之中!用特殊的邪法,以活人鲜血和杨家旁系子孙的魂魄,养了他整整三年!他们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世不得超生,用他的痛苦和怨念,来维系他们杨家最后一点虚假的气运!”

他死死攥着那枚铜钱,指关节捏得发白:“我找这血玉凰佩,根本不是为了镇什么阴穴!这东西,是当年西太后赏下,至阴至邪,又蕴含一丝残破凤气,它是唯一能打开那阴穴封印的‘钥匙’!我要用它……把我师爷放出来!让他亲眼看看,这杨家最后的‘血脉’(他讽刺地看了一眼子规道人),是如何在他面前,完成这最后的献祭!”

远处山林中,适时地传来几声凄厉悠长的狼嚎,仿佛在为这百年的仇恨与阴谋做注脚。

陈岁安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意识到,阿慧不见了!他立刻转身,想要去寻找。

然而,他的后颈猛地一凉——一只冰冷、干枯如同鹰爪的手,已经死死地按在了他的肩井穴上,罗老歪那长而尖利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别急着走啊,陈小友……”罗老歪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在他耳边幽幽响起,“你这身难得的、纯阳中带着一丝先天灵韵的‘南海金童’命格,阳气充沛,灵性十足,正是用来献祭,唤醒我师爷那沉寂百年的尸身,打开最后一道枷锁的……最好不过的‘活钥匙’了!你就……乖乖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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