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都督府提供的官仓账册,堆满了临时辟作公廨的民宅偏厅。曾泰领着两名精通钱粮核算的属官,已在此埋头核查了整整一日。烛火摇曳,映照着他们凝重而疲惫的面容。
狄仁杰端坐主位,并未催促,只是慢慢地品着一盏清茶,目光偶尔扫过窗外沉寂的夜色。李元芳则按剑立于门侧,如同雕塑,确保此间的安静与安全。
“恩师,”许久,曾泰才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起身禀报,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困惑,“账册表面看来,确如周都督所言,收支记录清晰,放赈数目、存粮消耗,似乎都能对上。每一笔支出,都有经手人画押,有都督府大印,堪称‘滴水不漏’。”
“哦?”狄仁杰放下茶盏,并无意外之色,“若真如此‘清晰’,反倒奇了。可曾发现任何细微不合之处?譬如,笔墨新旧?纸张差异?或是数字勾稽间的隐秘?”
曾泰精神一振,连忙道:“恩师明鉴!学生正觉蹊跷。账册确系近期统一誊抄,墨迹色泽、笔力深浅,几乎一致,过于‘完美’。而学生比对去岁及今年春赋的旧档,发现此次赈灾支取的粮食数量,远超官仓理论上的存余。更有一处,三日前一笔五千石粟米的出库记录,附带的批文用印,其印泥颜色,与学生秘密取自周炳坤书房公函上的印泥样本,有极其细微的色差!”
“印泥色差?”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可能确定?”
“学生已反复比对,确认无误。虽差异极小,常人难以察觉,但确非同一盒印泥所盖。”曾泰肯定道,“而且,这笔五千石粟米的去向,标注为‘紧急调拨至汾州灾区’,但学生查阅同期汾州接收文书,却并无此数额的明确记录,只有几笔含糊的‘接收并州援助粮’的总数,对不上细目。”
“好!”狄仁杰微微颔首,“账做得再完美,也难免留下痕迹。这印泥差异和数目对不上,便是他们留下的尾巴。这五千石粮食,恐怕并未运往汾州,而是……不知去向。”
他站起身,在厅内缓缓踱步:“如此看来,并州官仓,或许早已是个空壳,或者存粮已被大量调包。他们做这套假账,便是为了应付朝廷核查。”
就在这时,李元芳也带来了暗查的消息。
“大人,监视赵司马的人回报,那赵司马今日并无异动,只是在府中饮酒作乐。但监视赵员外和钱掌柜仓库的兄弟发现,昨夜子时前后,各有几辆蒙得严严实实的货车,从他们的私仓后门悄悄驶出,并未走官道,而是绕行小路,往城西方向去了。兄弟们不敢跟得太近,怕打草惊蛇,只远远看到车队最终消失在城西乱葬岗附近。”
“乱葬岗?”狄仁杰眉头紧锁,“那里荒无人烟,他们运粮去那里作甚?掩埋?还是……另有隐秘的囤积之所?”
线索似乎又多了一条,却更加扑朔迷离。官仓账目有问题,奸商深夜运粮至乱葬岗,这并州城内外,仿佛隐藏着一张巨大的、看不见的网。
“元芳,加派人手,明日一早,仔细勘查城西乱葬岗,看看有无地下仓库或隐秘通道的痕迹。切记,要伪装成樵夫或寻亲的流民,不可暴露身份。”
“明白!”
“曾泰,你继续深挖账册,重点核查所有大额出库记录,看看还有无类似印泥或数目对不上的情况。同时,想办法弄到并州官仓近三年所有的粮食入库、库存盘点记录,看看是否存在‘虚报库存’或‘以次充好’的情况。”
“是!”
安排妥当,夜已深沉。狄仁杰却毫无睡意。他走到院中,仰头望去,并州的夜空,星子稀疏,月色昏黄,仿佛也被这地上的苦难与污浊所遮蔽。
他知道,对手很狡猾,将一切做得看似天衣无缝。查账,只能找到一些旁证,难以直接钉死。而乱葬岗的线索,虚实难辨。必须找到一个更直接、更无法抵赖的突破口。
或许,该从那些最底层的、具体经手运粮、看守仓库的胥吏、兵士入手?他们或许知道些内情,也或许,在严密的盘查和心理压力下,会露出破绽。
狄仁杰心中渐渐有了计较。明日,他不仅要查账、查地,更要“查人”。这并州官场的铁板一块,他必须要撬开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