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的第二天,清远县的天空阴沉沉的,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苏明远一早就来到县衙,却发现门外聚集了两群人,泾渭分明地站在两侧。
左侧是以张里正为首的普通百姓,他们神情坚定,手中拿着各种证明苏明远政绩的材料;右侧则是以陈老爷为首的地方豪强,他们西装革履,气势汹汹,显然是来的。
看来今天会很有趣。苏明远心中暗想,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
王安礼等考察团成员也早早到了县衙,看到门外的这一幕,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作为经验丰富的官员,他们当然明白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
苏县令,王安礼开门见山地说道,看来你在这里的支持率和反对率都不低啊。
苏明远苦笑一声:大人,改革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有支持就有反对,这很正常。下官只是希望大人能够听到各方面的声音,然后做出公正的判断。
很好。王安礼点头,那我们就分别听听各方的意见。先听反对的声音吧。
于是,陈老爷等人被请进了县衙大堂。陈老爷今天穿着崭新的官服,神情倨傲,显然是有备而来。
草民陈大富,参见钦差大人!陈老爷深深一拜,但语气中却带着明显的委屈。
起来说话。王安礼坐在主位上,听说你们对苏县令的施政有些意见?
大人明鉴!陈老爷立刻开始了他准备好的,苏县令到任以来,虽然名为改革,实则扰民。草民斗胆陈述几桩事实,请大人定夺。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第一条:其一,苏县令改革赋税,美其名曰公平,实则加重了百姓负担。以草民为例,按照新的税制,每年要多交五十贯钱,这对于我们这些小本经营的商户来说,实在是不堪重负。
王安礼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记录几句。
陈老爷继续说道:其二,苏县令大兴土木,修建什么义学、水库,表面上是为民办事,实际上劳民伤财。修水库征集劳力三千人次,耽误了多少农时?办义学每年花费数百贯,这些钱本可以用于减税惠民。
其三,陈老爷的语气变得更加激愤,苏县令打击地方士绅,美其名曰整治司法,实则破坏了地方稳定。像胡司吏这样的老实人,仅仅因为一些小过错就被革职查办,人心惶惶,谁还敢为县府效力?
听到这里,王安礼终于开口了:陈老爷,你刚才说的这些,都有证据吗?
陈老爷连忙拿出一叠材料:大人,这都是草民亲自整理的证据。比如这是税收对比表,明确显示了新税制下各户的负担变化;这是工程开支清单,显示了各项工程的巨大花费;这是受影响民众的联名信,证明了苏县令的政策确实引起了民怨。
王安礼接过材料,仔细查看。苏明远在一旁观察着他的表情,发现这位监察御史确实很专业,不仅看数字,还在分析数字背后的逻辑。
陈老爷,王安礼看完材料后问道,你说新税制加重了你的负担,那你能告诉我,你家到底有多少田产吗?
这个问题让陈老爷有些尴尬:这个...大人,草民家业薄弱,也就几十亩薄田...
几十亩?王安礼翻看着手中的材料,但是根据县府的记录,你家有田地一百二十亩,其中上田六十亩,中田四十亩,下田二十亩。这个差距有点大啊。
陈老爷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大人,可能是...是登记有误...
登记有误?王安礼的语气变得严厉,那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在旧的税册上,你家的六十亩上田被登记为下田吗?这种让你每年少交税款三十贯,三年就是九十贯。这恐怕不是简单的登记错误吧?
陈老爷被问得哑口无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王安礼继续追问:还有,你说修水库劳民伤财,但据我了解,参与工程的农民都得到了相应的报酬,而且工程完成后,受益的主要是你们这些有田产的人。怎么受益的人反而在抱怨?
这个...这个...陈老爷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这时,跟随陈老爷来的另一个地主刘员外试图解围:大人,我们并非反对兴修水利,只是觉得苏县令的方法太过激进,应该循序渐进。
循序渐进?王安礼冷笑一声,照你们的意思,是要让农民继续受旱灾之苦,让你们继续享受逃税之利,这就是循序渐进?
几个地主被问得无言以对,气氛变得非常尴尬。
这时,周举人站出来,换了个角度:大人,我们承认苏县令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他的一些做法确实有争议。比如办义学,让贫民子弟读书,这虽然是好事,但也破坏了传统的社会秩序。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各有其位,如果人人都去读书,谁来种田?谁来做工?
这个论调听起来冠冕堂皇,但王安礼显然不买账:周举人,你读过书,应该知道孔圣人的出身吧?如果按照你的逻辑,孔圣人的父亲是武士,他就不应该读书了?
周举人被这个反问弄得面红耳赤:这个...圣人当然不同...
有什么不同?王安礼步步紧逼,难道只有你们这些已经读过书的人才配读书,穷人家的孩子就天生低贱?
见状不妙,陈老爷赶紧转移话题:大人,关于苏县令打击司法腐败的事情,我们也有不同看法。胡司吏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他在县衙工作多年,业务熟练,人脉广泛。苏县令一棒子打死,是不是太过严厉了?
小毛病?苏明远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陈老爷,你口中的小毛病包括贪污八十三两银子,收受贿赂包庇杀人犯,这也叫小毛病?
陈老爷语塞,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但是...但是这些都是孤证,没有确凿的证据...
没有确凿证据?苏明远冷笑,那你解释一下,去年你家长工打死王铁匠的案子,为什么会被胡三改成意外死亡?银子是怎么从你家流到胡三手里的?
这下陈老爷彻底慌了。这件事他以为处理得很隐秘,没想到苏明远掌握得这么清楚。
王安礼看着陈老爷等人的表现,心中已经有了判断。作为经验丰富的监察御史,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那些真正有理有据的申诉和这种颠倒黑白的诬告,在他眼中一目了然。
好了,王安礼打断了这场越来越尴尬的对话,你们的意见我已经听到了。现在让支持苏县令的人进来,我也要听听他们的声音。
陈老爷等人只好灰溜溜地退下,张里正等百姓代表走进了大堂。
与刚才那些地主的矫揉造作不同,这些普通百姓显得朴实而真诚。他们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复杂的逻辑,只是用最简单的话语说出心中的感受。
大人,张里正首先发言,小民代表城东村三百户百姓,为苏县令说几句公道话。苏县令到任三年,为我们做了很多好事。以前我们村年年受旱灾,收成不好;现在有了水库,再也不担心了。以前我们穷人家的孩子没机会读书,现在有了义学,都能学文识字。
另一个村民接着说道:大人,以前那些大户仗势欺人,我们有冤无处申。现在不一样了,苏县令为我们主持公道,不管你是富户还是穷人,犯了法都要受罚。
义学的李夫子也站出来说话:大人,草民是义学的夫子。这些孩子虽然出身贫寒,但学习都很用功。他们将来读书成才,对国家也是好事啊。为什么有人要反对这样的好事呢?
最让人感动的是小石头的奶奶。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向王安礼深深一拜:大人,老身的孙子差点被人打死,是苏县令为我们主持公道。那些人说苏县令不好,老身第一个不答应!
听着这些朴实的话语,看着这些真诚的面孔,王安礼的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判断。这些才是真正的民意,这才是政绩的真实体现。
好了,王安礼最后说道,大家的话我都听到了。现在我想单独和苏县令谈谈。
于是,大堂里只剩下了王安礼、苏明远,以及几个考察团的成员。
苏县令,王安礼开门见山地说道,经过这两天的考察,我对你的工作有了基本的了解。总的来说,你的政绩是实实在在的,你的品格也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我也看到了一些问题。
苏明远认真地听着,等待王安礼的进一步说明。
你的改革方向是正确的,但方法上可能还需要改进。王安礼继续说道,比如在推行新政时,如何更好地与各方沟通,如何减少阻力,如何让改革更加平稳。这些都是你需要学习的。
苏明远点头:大人说得是,下官确实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不过,王安礼话锋一转,我最欣赏的是你的诚实态度。在汇报中,你既不夸大成绩,也不隐瞒问题,这种品格在当今官场中很难得。而且,你的改革确实让百姓受益,这是最重要的。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出了一句让苏明远意外的话:苏县令,朝廷正在推行新政,需要像你这样有能力、有魄力的官员。我会在汇报中如实反映你的情况,相信很快就会有新的任命。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苏明远耳边炸响。他本以为这次考察只是例行检查,没想到竟然与升迁有关!
大人,下官...下官能力有限,恐怕难当重任。苏明远谦逊地说道。
能力有限?王安礼笑了,能够在三年内让一个县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还说能力有限?苏县令,你太谦虚了。
当天傍晚,考察团结束了在清远县的所有考察工作。王安礼在最后的总结中说道:清远县的考察让我印象深刻。苏县令的工作是成功的,改革是有益的,民意是支持的。虽然有一些争议,但这正说明改革触及了真正的问题。我会向朝廷如实汇报,建议对苏县令的工作给予肯定。
这个结论让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些支持苏明远的百姓,他们终于看到了正义的胜利。
但苏明远心中却五味杂陈。一方面,他为自己的诚实得到认可而高兴;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即将面临新的挑战。如果真的要调往京城,那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舞台,需要面对更复杂的政治环境。
不过,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坚持自己的原则——实事求是,为民服务。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