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守着那盏如豆孤灯,看着床上失了魂似的二爷,心如油煎。
外头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接着是林姑娘那带着一丝清冷气息的声音:“袭人。”
我一惊,忙敛了心神,打起帘子出去。只见林姑娘独自站在廊下,月色给她单薄的身影镀了层银边。她说是来寻我的,可这深更半夜,谁信?
“姑娘来了,”我堆起最得体的笑容,挡在门口,“二爷……已经睡了。”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
她听了,那双含烟笼雾的眸子微微黯淡,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哦”了一声,转身便要走。
那一刻,我心头猛地划过一道亮光!那字帖儿!方才他写的那劳什子偈语曲子,不就丢在书案上吗?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疯话,那“茫茫着甚悲愁喜”的灰心丧气,林姑娘看了会如何?
她那般剔透玲珑的心思,或许……或许能解?纵使不能解,让他二人再因这疯话闹上一场,总好过二爷此刻这活死人般的样子!横竖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姑娘请等一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平时急促了几分。林姑娘诧异地停步回头。
我快步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字帖儿,心口怦怦直跳,面上却强作镇定,“有一个字帖儿,姑娘瞧瞧是什么话?”
说着,便将那写着“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的纸,悄悄塞进了林姑娘微凉的手里。
她借着廊下的微光,匆匆扫过那几行字。我紧盯着她的脸,只见她先是微蹙了眉,随即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笑意,像是觉得荒唐可笑,又像是含着深深的叹息。
她抬眼看我,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
她甚至没多问一句,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那字帖儿收拢在袖中,转身便走,步履匆匆,竟是径直往史大姑娘歇处去了。
次日,府里的气氛依旧沉闷。二爷依旧不吃不喝,只望着帐顶。午后,却见宝姑娘、林姑娘和史大姑娘三人联袂而来。
史大姑娘脸上还有些不自在的别扭,林姑娘神色倒如常,宝姑娘则是一贯的端庄从容,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
宝姑娘看向林姑娘,语气带着几分自责,又含着深意:“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 她指的是昨日席上她所唱《寄生草》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句!
“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宝姑娘的声音依旧温和,“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林姑娘却在一旁轻笑,笑容里带着狡黠和笃定:“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痴心邪话。”
三人走到床前。二爷依旧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林姑娘俯身,声音清脆带笑,“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二爷空茫的眼神猛地一滞!望向林姑娘,嘴唇嗫嚅着,一个字也答不出。
“噗嗤——”史大姑娘第一个笑出声,拍手道:“这样钝愚,连自家名字都解不出,还参禅呢!”说的宝姑娘也抿嘴笑了。
林姑娘眼底笑意更深,慢悠悠开口,字字如锤:“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二句在后——”她顿了顿,清晰念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宝姑娘立刻抚掌:“实在这方悟彻!”随即讲起六祖惠能的故事,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最后道:“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
林姑娘接口,笑容明媚:“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话锋一转,目光灼灼盯住二爷:“只是以后再不许多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什么禅?”
床上的二爷,死灰般的脸终于剧烈变化!从茫然到羞窘,再到震动,最后眼中空茫的壳“咔嚓”碎裂。他怔怔望望黛玉,又看看宝钗湘云,眼神闪烁,像重新认识这世界。
半晌,二爷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
“顽话罢了”四字像道赦令,屋内空气顿时流动。三人都笑了,轻松而愉悦。史大姑娘上前推他一把:“呆子!害我们白担心一场!”
四人说说笑笑,竟真的“复旧如初”了。
看着二爷此刻温顺地喝着汤,我心底涌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恐惧和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巨大孤独。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生死迷悟,像风筝一样,线却攥在别人手里。而我,只是地上那个仰望着、担心着风筝会断线的看客,我的悲喜,无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