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滚烫的、带着屈辱和希望味道的泡面,像一剂强心针,将那个濒临崩溃的张磊,重新从悬崖边上拽了回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当第一缕灰白色的光艰难地挤进“一线天”的缝隙时,张磊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
他没有惊动还在另一个房间熟睡的王芳芳,只是在那个连转身都困难的、冰冷的卫生间里,用刺骨的冷水,狠狠地冲了一把脸。
镜子里,映出了一张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的脸。
双眼因为严重的睡眠不足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嘴唇干裂起皮。那张曾经在县城里,因为养尊处优而显得有些白皙的脸,此刻写满了疲惫、憔悴,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野草般的坚韧。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地,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总?”
他对着镜子,用一种极尽嘲讽的语气,轻轻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然后,他拿起那把不知是哪个前租客留下来的、已经生了锈的剃须刀片,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下巴上那些象征着颓废和失败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
当他走出卫生间时,王芳芳也已经起来了。
她正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前,就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天光,研究着那张写满了名字的“作战地图”。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我出去了。”
“嗯。”
简单的两个字,却包含了一种只有在战壕里并肩作战的士兵之间,才会有的、绝对的信任和默契。
张磊没有再去看那张名单。昨天晚上,他已经将上面所有人的资料,都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他走下那段漆黑的、散发着尿骚味的楼梯,走进了城中村那片充满了最原始生命力的、喧嚣的清晨之中。
这一次,他没有坐公交车。
他用昨天王芳芳给他的那五百块“军费”里,仅有的几张零钱,在村口买了一张二手的自行车。
车子很破,骑起来“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但他却感觉,自己脚下踩着的,不是一辆破自行车,而是一匹能带他重新杀出一条血路的战马。
他要去见的第二个人,是一家中等规模的连锁餐厅的老板,姓黄,外号“黄老邪”。为人精明,多疑,极其看重利润,是名单上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
但王芳芳的资料上,也清清楚楚地标注着他的弱点——他手下那几家分店的生鲜供应链,极不稳定,菜品质量时好时坏,是他的心头大患。
张磊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在省城巨大的、如同迷宫般的马路上,穿行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终于找到了黄老邪那家位于郊区的总公司。
和钱光头那富丽堂皇的火锅城不同,黄老邪的公司,隐藏在一栋毫不起眼的、三层高的旧办公楼里,看起来低调,却更显老练。
“你好,我找你们黄总。”张磊将自行车锁在楼下,走到前台,脸上挂着客气而疏离的笑容。
前台那个正在涂指甲油的小姑娘,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上门推销保险的。
“有预约吗?”
“没有。”
“没有预约,黄总是不会见的。”小姑娘低下头,继续涂着她那鲜红的指甲,连多说一个字都欠奉。
“麻烦你,跟黄总通报一声。”张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就说,有个姓张的年轻人,能帮他解决所有分店的菜品质量问题。他听完,如果觉得我是在吹牛,我立刻就走,绝不多待一秒钟。”
那小姑娘看到那包“软中华”,眼睛亮了一下。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支烟,拿起内线电话,有些不情愿地拨了出去。
“喂,黄总……楼下有个姓张的,说是……能解决菜品质量问题……对,对,好,我知道了。”
她放下电话,脸上露出了一丝果然如此的嘲讽表情。
“我们黄总说了,他很忙,没空见你。让你该干嘛干嘛去。”
意料之中的回答。
张磊没有丝毫的失望,他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谢谢你。”
说完,他便转过身,走出了那栋办公楼。
但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走到办公楼对面的马路边,找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望夫石,死死地盯着那栋楼的大门。
王芳芳说了,他们不见你,你就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越升越高,马路上的车流卷起一阵阵的灰尘和热浪。
张磊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衬衫,也渐渐被汗水浸湿。
他就那么站着,不言不语,不动不弹。
中午,他从口袋里摸出早上出门前买的两个馒头,就着一瓶矿泉水,解决了自己的午饭。
下午,天忽然阴了下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没有躲,依旧站在那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头发,浸透他的衣服。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棵倔强的、不肯弯腰的树。
终于,在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奔驰车,缓缓地从办公楼的地下车库里,驶了出来。
张磊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认得那辆车,王芳芳给他的资料上,有那辆车的照片和车牌号!
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直接拦在了那辆奔驰车的车头前!
“吱——!”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雨幕!
奔驰车司机显然被这个突然冲出来的人吓了一跳,他摇下车窗,探出头,破口大骂:“你他妈不要命了?!找死啊你!”
张磊没有理会他,只是用那双在雨水中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奔驰车的后排。
后排的车窗,缓缓地摇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精明的、鹰隼般的、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的脸。
正是黄老邪。
他看着车前这个浑身湿透、狼狈得像个落汤鸡,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年轻人,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是你?”
“黄总。”张磊迎着他那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我只耽误您三分钟。三分钟后,您如果觉得我是在浪费您的时间,您可以直接让司机,从我身上压过去。”
黄老邪看着他,沉默了。
他那双精明的、阅人无数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的光芒。
“上车。”许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
当张磊拖着湿漉漉的、疲惫不堪的身体,重新回到那间破败的出租屋时,已经是深夜。
王芳芳依旧坐在灯下等他。
桌子上,摆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鸡蛋面。
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王芳芳的心猛地一揪,但她什么也没问。
“快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别感冒了。”她站起身,将他推进了卫生间。
等张磊洗完澡出来时,王芳芳已经帮他把那碗面又热了一遍。
“吃吧。”
张磊没有客气,他实在是饿坏了。他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那碗面里,卧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他知道,这是她用他们那本就拮据的生活费,特地为他加的餐。
一股暖流,从他的胃里,一直流到了心里。
“他……还是没见你?”等他吃完了,王芳芳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张磊放下碗,摇了摇头。
他从那件湿透了的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张,被雨水浸泡得有些褶皱,却依旧能看清上面字迹的……名片。
名片的抬头,印着四个字——“宏图餐饮,黄兴国”。
王芳芳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你见到他了?!”
“见到了。”张磊笑了,那笑容,疲惫,却又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酣畅淋漓的快意,“他还给了我三分钟。”
“那你……”
“我没跟他谈价格,也没跟他谈合作模式。”张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属于顶尖猎手的、自信的光芒,“我只给他分析了,他现在那五家供应商的优劣,并且告诉他,我能用比他现在的总成本,再低百分之十的价格,给他提供质量好一倍的货。”
“他信了?”
“他不信。”张磊摇了摇头,“但他感兴趣了。”
“他说,让我明天上午十点,带着详细的报价方案和样品,去他办公室。他会再给我,十分钟。”
王芳芳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虽然狼狈,却重新焕发着强大自信和光彩的脸,她也笑了。
她知道,他们在这座冷酷的城市里,已经撕开了一道,虽然微小,却至关重要的口子!
“姐,”张磊看着她,无比认真地说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今天早上,没有让我放弃。”
王芳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从那个黑色的背包里,拿出了一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她撕开包装,将里面的面饼,“咔嚓”一声,掰成了两半。
一半,放进了自己的碗里。
另一半,放进了张磊的碗里。
“庆功宴。”她说,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暖的、如同家人般的笑容。
张磊看着她,也笑了。
窗外,雨已经停了。
一轮清冷的、却无比明亮的月亮,从乌云的缝隙里,探出了头。
在这间小小的、充满了霉味的出租屋里,两个人,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
一个负责在外面,用血肉之躯,冲锋陷阵,拼杀出一片天地。
一个负责在家里,用智慧和坚韧,为他守好那盏,永远不会熄灭的、回家的灯。
他们相依为命,像家人一样,彼此支撑。
而这种在绝境中滋生出的、超越了亲情的羁绊,也成了他们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唯一能让他们坚持下去的、最温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