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日,腊月二十三,小年。玉泉镇一中附近的独门小院里,院门外传来几下不太确定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林雨兰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了闵政南一眼。这个时间点,会是谁?闵政南手上的动作没停,只微微抬了下下巴:“去看看吧。”
林雨兰起身,裹紧了身上的棉袄,穿过小院,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的是苏军知青。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脖子上围着条灰扑扑的围巾,脸上带着些局促,又有些如释重负的复杂神情。手里还拎着两包用黄色油纸包着的、印着红色字样的糕点。
“苏知青?”林雨兰有些意外,侧身让他进来,“快进屋,外面冷。”
“哎,好,好。”苏军连连点头,跟着林雨兰进了屋,带进一股外面的寒气。
闵政南也放下手里的箭杆和刀,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苏军:“苏知青,有事?”
苏军把两包糕点放在桌上,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脸上挤出一个笑:“闵哥,嫂子。我…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林雨兰更惊讶了,“你要去哪?”
“回城。”苏军吐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恍惚,“我爸妈刚来的信,说…说上头有风声了,政策好像要松动了。他们单位领导私下透了话,像我们家这种情况,成分不好的问题…很快就能解决,档案也能清。让我赶紧准备准备,回城的手续,那边已经开始跑了。”
他顿了顿,看向闵政南,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激和一丝歉然:“闵哥,这些年,多谢你照应。政北兄弟学习上的事,以后…以后就得靠他自己了。我这一走,怕是…”
闵政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能回城是好事。政北那边,你不用惦记。”
旁边的林雨兰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身体微微一颤,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急切地往前迈了一步,声音都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苏知青!你…你说的是真的?成分不好的问题…真能解决?那…那我父母…他们也是资本家,他们…”
她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只是用一双充满了巨大期盼和恐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军。
苏军被她问得一怔,脸上露出些为难,斟酌着词句:“嫂子,这个…我真不清楚。各家情况不一样,我也是接到家里确切的消息才敢…才敢这么说的。你…你可以试着给家里写封信问问?也许…也许也有希望了呢?”
希望。
这个字眼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林雨兰心中荡开巨大的涟漪。她猛地咬住下唇,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棉袄的衣角,指节泛白。这么多年了,“资本家”这三个字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家喘不过气,也压得她在这段婚姻里始终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自卑和隐痛。她甚至不敢奢望能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写信…对,写信…”她喃喃自语,眼神有些发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闵政南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沉,没说什么。他对苏军道:“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手续一办好就走。”苏军忙道,“以后…以后要是有机会,闵哥、嫂子你们来省城,一定找我!”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苏军便告辞了。小院重新恢复了安静,但屋里那股安宁的静谧却被彻底打破了。
闵政南沉默地重新坐回马扎上,拿起那根削了一半的箭杆,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木杆,眼神却落在了墙角那个日益空瘪的麻袋上——里面之前储存的肉和猎物,已经快见底了。
寒假玉泉镇一中变得空荡。林雨兰强压下心中翻腾的关于父母成分的巨大悬念和期盼,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对闵政北的功课辅导上。她知道,这是她能抓住的、最实际的事情。书桌旁,时常能听到她清晰的讲解声和闵政北似懂非懂的应答。
家里的肉味一天比一天淡了。
这天晚上,吃过一顿几乎是清汤寡水的晚饭后,林雨兰收拾着碗筷,看着空荡荡的碗柜和墙角那彻底瘪下去的麻袋,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闵政南站起身,走到墙角,拎起那个麻袋掂了掂,又打开看了看。
“没多少了。”他声音平静地说。
林雨兰擦桌子的手顿了顿,低声道:“嗯…省着点吃,还能对付几天。开春就好了…”
闵政南没接话。他走到墙边检查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厚皮袄、皮帽子、毡靴和牛皮背囊。背囊里,绳索、斧头、盐块、火镰、一小袋炒面…一应俱全。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林雨兰看着他这番举动,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放下抹布走到他身边:“政南,你…你要进山?”
“嗯。”闵政南将猎枪背在肩上,开始穿戴皮袄,“存货见底了。趁着雪还没封死山,得去弄点吃的回来。”
“可是…山里雪那么大,太危险了!”林雨兰脸上写满了担忧,“听说今年冬天格外冷,熊瞎子都不怎么出洞了…”
“没事。”闵政南系紧皮袄的带子,戴上厚厚的皮帽子,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我心里有数。看好家。”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林雨兰知道拦不住他,这个男人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只能把所有的担心都咽回肚子里,默默帮他整理了一下背囊的带子。
“早点回来。”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化作这一句。
闵政南点了点头,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推开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