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原本精致优雅的氛围早已荡然无存,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冷却后的油腻味、酒精的辛辣,以及比这些更为浓烈的、一触即发的情绪火药味。
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璀璨,却只照见了一场狼狈不堪的战争残骸。
文森特借着酒劲,那股强行压下去的、属于他本性里却又被酒精无限放大的执拗与焦躁,再次试图心平气和地开口,尽管他的“心平气和”听起来更像是暴风雨前压抑的低吼:“诺澜,我们能不能好好谈……”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冰冷的玻璃杯壁,指节泛白。
“谈什么?” 诺澜像是被点燃了引信,猛地放下筷子,檀木筷子与骨瓷碟碰撞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怨气,“谈你怎么像盯梢一样查我的岗?谈你见到我身边出现个男人,哪怕只是快递员多跟我说两句话,你就恨不得查人家三代户口、然后自己躲在一边闷声大发雷霆?文森特,我告诉你,我受够了!受够了!我又不是你的谁!不是你的私有物品!我有我的工作!我的社交!我的自由!我的生活!不是你24小时监控下的展示品!” 她的话语又急又密,像一梭子子弹,毫不留情地扫射出来。
“我那是关心你!在乎你!我怕你被人骗!怕你……” 文森特也火了,酒精如同猛兽,轻易撞破了他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克制牢笼。他的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关心则乱,这份乱在他这里化成了伤人的利刃。
“怕我什么?嗯?怕我跟别人跑了?文森特,你脑子里除了这些肮脏的猜忌,还能不能装点别的?”
诺澜冷笑,语气尖刻得像冰锥,直直刺向对方最脆弱的地方,“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关心’吧!你自己呢?压力大就砸办公室?玻璃茶几这个月换第几张了?看到我跟男同事讨论个工作流程,正常说句话,你就能脑补出一部八十集连续剧,然后阴阳怪气一晚上!你比我更幼稚!更不成熟!更不可理喻!”
“是!我是不成熟!我承认!我他妈就是做不到你那么收放自如!” 文森特被彻底激怒,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力道之大让整个桌面都震颤起来,碗碟叮当作响。
一直高度戒备的林浔眼疾手快,迅速伸手护住了那碗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汤,避免了它倾覆的命运。
“可你呢?!诺澜!你摸着良心说!你在外人面前,在你那些客户、朋友面前,装得那么完美,那么通情达理、温柔体贴!怎么一到我面前,就动不动甩脸子、发脾气、玩消失!
一点小事,比如我忘了你说了半年的某部电影今天首映,就能上纲上线!你这叫成熟?你这叫作!作天作地!变着法儿地考验我!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满意?!” 他的怒吼声震得空气都在嗡嗡回响。
“我作?!文森特!你混蛋!” 诺澜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白,嘴唇都在哆嗦。极致的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她猛地抓起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琥珀色的烈酒,作势就要朝着文森特泼过去!
“诶诶诶!使不得使不得!这酒度数高,泼眼睛上可了不得!” 一直旁观的薇薇和林浔如同按下了启动键,同时动了。
薇薇离诺澜更近,眼疾手快,一把紧紧按住了诺澜的手腕,用了巧劲,把她手里那杯危险的酒杯轻轻却坚定地夺了下来,稳稳放在远离冲突的桌角,然后柔声劝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澜澜,冷静点,听话,公共场合,多少人看着呢。为他不值得上社会新闻,对不对?” 同时飞快地给了林浔一个“控制住那边”的眼神。
林浔则几乎在文森特拍案而起的瞬间就已预判,他迅速起身,不着痕迹地侧身挡在了文森特前面,形成了一个温和却有效的物理屏障,既防止他冲动之下扑过去做出更离谱的事,也隔断了他和诺澜之间那几乎要迸出火花的视线连接。
两人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已达成高度共识:堵不如疏!这俩怨气值早已爆表,濒临极限的高危易燃易爆品,再强行压抑着非得出大事不可!
让他们吵!把心里那点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委屈、怨愤、误解全都倒出来!吵痛快了,骂干净了,或许还能有那么一线生机,总比现在这样憋着内伤、互相用冷刀子戳心要来得好!
于是,林浔和薇薇做出了一个看似冷酷实则无奈的决定。
他们非常默契地一起挪到了卡座最外侧的位置,远离风暴中心,仿佛给自己划出了一个安全观察区。
各自端着自己的饮料——林浔是一杯冰水,薇薇是一杯西柚汁——像两个被临时拉来、被迫欣赏一出超现实情感大戏的VIp观众,甚至还带着点研究者的审视意味。
“来来来,文森特,你先别激动,坐下说,坐下说。”
林浔面无表情,语气平静无波,甚至有点像是在做学术探讨,“你接着说,诺澜她具体怎么个‘作’法?举例说明,论点需要论据支撑。” 这看似拱火,实则是用一种极其理性的方式引导文森特将那些混乱的情绪转化为语言,发泄出来。
“对对对,诺澜,你也别光顾着生气。” 薇薇立刻心领神会地接上,一边轻轻拍着诺澜的背帮她顺气,一边适时地递上一张纸巾也不知是预备给她擦眼泪还是擦吵出来的口水。
“你也详细说说,文森特到底哪些行为让你觉得控制欲强了?有没有具体事例?我们今天就事论事。” 她在给诺澜提供一个宣泄的通道,并试图将感性的控诉拉回一点点到“讲事实”的轨道上。
有了“观众”的默许甚至可以说是“鼓励”,文森特和诺澜仿佛被按下了那个名为“彻底疯狂”的按钮,彻底放开了情绪的闸门。
十年陈酿的委屈、误解、不满、期待落空、被忽略的感受、被伤害的自尊……如同积蓄已久、终于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铺天盖地。
战火迅速升级,并从当下蔓延至过去岁月的每一个角。
从第一次见面到底是谁先动的心、谁主动要的联系方式这种起源性问题,到某次约会他因为紧急会议迟到了三分钟而她因此黑脸冷战了整整两天,再到对方朋友某次聚会上一句无心的评价“诺澜挺有主见啊”被他解读为“她朋友觉得你管不住我”、或是“文森特对你可真上心”被她理解为“她朋友在暗示我不知好歹”……
陈芝麻烂谷子被翻了个底朝天!细节之具体、时间之久远,令人叹为观止。
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声音一个比一个高,语速一个比一个快,逻辑在酒精和激烈情绪的冲刷下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下最原始的情绪宣泄、互相指责,以及拼命想要证明“错的是你”“是你更过分”的强烈意图。
一旁的林浔和薇薇一边听着这堪比最狗血八点档连续剧的丰富剧情,一边还不忘压低声音交流吐槽,仿佛在做一个实时评论音轨:
林浔看着文森特因为激动而手舞足蹈,几乎要碰到旁边的装饰花瓶,冷静地分析:“他刚才那个比喻,‘像没断奶的孩子’,攻击性尚可,情绪输出到位,但精准度和侮辱性欠佳。
从行为心理学角度,建议使用‘情感延迟发育’或‘情绪调节功能障碍’这类更符合事实、更具学术性羞辱效果的词汇。”
薇薇看着诺澜一边猛烈输出,一边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精准点评:“诺澜这招‘梨花带雨’配合语言攻击,理论上杀伤力巨大,是混合型战术。
可惜,文森特现在处于‘酒精麻痹神经’及‘战斗模式亢奋’状态,泪腺攻击效果显着减半,目测仅能造成10%的额外伤害。不过她刚刚指责对方‘上周三晚上十点查岗通话’这点,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清晰,证据链相对完整,在此回合辩论中得分。”
两人不仅要做“评论员”,还得兼职“安全员”,时刻分神注意着两人的动作幅度,眼观六路,随时准备防止出现掀桌子、泼酒、摔东西等“物理攻击”升级行为,精神高度紧张。
最终,在几乎耗尽了所有体力、脑力和词汇量之后,两个吵得筋疲力尽、醉意也更上层楼的“斗鸡”终于偃旗息鼓。
文森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瘫在椅子上,眼神迷离涣散地望着天花板,胸口剧烈起伏,嘴里还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嘟囔着“诺澜…我…不是…你…”。
诺澜则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猛地趴在了桌子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肩膀一耸一耸,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气晕了,或者只是醉得睡着了。
现场一片狼藉,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餐厅背景音里那格格不入的轻柔爵士乐。
“收工。” 林浔看了一眼战场,对薇薇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场“疏导”比处理一个大型代码bUG还要耗神。
“同意。” 薇薇点头,揉了揉眉心,她也感到一阵精疲力尽,“效果如何,未知。但至少…没出人命,也没上明日头条。”
诺澜和薇薇是打车来的。
林浔先打电话叫来了文森特那位于深夜还要随时待命、听起来就苦命的助理。
电话那头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只传来一声悠长而充满理解以及生无可恋的叹息,表示立刻就到。
二十分钟后,助理先生认命地、费力地把醉得不省人事、嘴里还在含糊嘟囔的老板艰难地拖走了,那背影写满了“职场不易”。
接着,林浔负责送诺澜和薇薇回家。诺澜已经醉成一滩彻彻底底的烂泥,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沉得超乎想象。
林浔和薇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从卡座里架起来,几乎是半拖半抬地塞进了车后座。
薇薇主动说:“林先生,麻烦你了,我跟你一起去诺澜家吧。她醉成这样,一个人绝对不行,我得留下照顾她。” 她的语气礼貌但坚定。
林浔瞬间就明白了。这位精明干练的大律师,是担心醉得不省人事的闺蜜被“心怀叵测”的人(比如他这个虽然算是朋友但毕竟是男性的林浔)趁虚而入,发生什么意外或者不清不楚的事情。
这是她的职业本能加上深厚的闺蜜情谊,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他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城市的夜色中,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无法穿透车内沉闷压抑的气氛。
后座上,诺澜毫无知觉地靠在薇薇肩上,随着车辆的轻微晃动而摇晃。在意识的深潭里,她似乎仍在挣扎,嘴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梦呓般的词句:
“……混蛋……幼稚鬼……自私……”
“可是……他……他记得我所有不爱吃的东西……葱姜蒜……胡萝卜……他都挑出来……”
“我……我就是怕……怕他是装的……一开始都装得那么好……以后变了怎么办……”
“我……我是女孩子啊……我不要面子的啊……我主动……多……多掉价……他为什么不能再…再坚持一下……”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几乎融入了引擎的嗡鸣声中。
就在车子快要到达诺澜家楼下时,一个轻微的颠簸似乎将她晃醒了一点点。
她被薇薇和林浔搀扶着,脚软绵绵地刚沾地,整个人几乎完全挂在薇薇身上,像个小孩子。
她却突然努力地抬起头,眼神涣散没有焦点,迷茫地看向正准备关上车门的驾驶座方向的林浔,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还有…就是…我喜……”
话音未落,仿佛最后的电量耗尽,她的头猛地一歪,彻底醉死过去,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林浔和薇薇都清晰地听到了那戛然而止、悬在半空的半句话。
薇薇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林浔,那眼神里有探究,也有一丝无奈的叹息。
林浔则面无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串无意义的乱码。
他只是迅速下车,帮忙将软泥般的诺澜扶稳,避免她滑落到地上。然而,他的大脑内部,却如同最高效的计算机,瞬间完成了对信息的捕捉、分析和存储:
【诺澜状态:醉酒(深度意识丧失)。关键信息碎片捕获:“我喜…”。语义完整性:50%。潜在指向目标分析:文森特(概率95%)。置信度:较高。情感状态分析:矛盾mAx。行为预测:明日醒来大概率断片,并否认上述所有言行。】
他协助薇薇将诺澜送进电梯,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映出自己毫无波澜的脸。心想:这俩人,真是……麻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