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正厅内,气氛静得近乎凝滞。
秦皇后一身端坐于上首主位,身侧并肩坐着一位男子。
他身形魁梧健硕,岁月在额间刻下几道深纹,面容自带威严,一双眼眸深邃锐利,凝眸时周身肃杀气场扑面而来,仅端坐于此,便足以让人心生敬畏。
堂下,俞凤飞正依命禀报褚琰这几年的病况。愈往后听,皇后脸色愈发难看,但那并非是恼怒,而是漫上心间的疼惜与深切的无力。
她倏然发觉,自己对儿子的了解……竟如此浅薄。
身侧男子瞥见皇后垂落的眼眸,素来紧绷的脸上竟难得透出几分心虚,他不自然地咂了咂嘴,刚想开口辩解:“小妹,阿琰他……”
话未说完,便被一道轻带责怪的声音打断:“兄长也是!就这么纵着他,几人联起手来,竟把我瞒得严严实实!”
秦阆这次专程赶回京城,为的是参加褚琰的婚宴。眼看婚期将近,他便与褚琰一同启程回京了,可今日刚在府中安置妥当,就听闻褚琰出事的消息,当下便急匆匆赶了过来。
待厘清事情的因果,秦阆心里便清楚,这事儿终究瞒不住,更知道秦画桡必定会找他兴师问罪。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此刻秦阆眼神不停闪躲,说起来也怪,他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年少时跟父亲叫板、闹得家里鸡飞狗跳都是常事,却唯独对秦画桡这个妹妹发怵。整个秦家,能真正制住他的,只有她一人。
不止!成亲后又多了一个。
可那又不同啊,他妻子性子温婉,连重话都鲜少对他说,他对她更多的也是敬重与疼惜,而非畏惧。
唯有秦画桡。
尤其是她冷下脸时,哪怕只是蹙着眉一言不发,都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就好比现在。
秦阆不自在地挠了挠耳后,还是决定替自己辩解几句,“这……我总得瞒一头吧?不然两头不讨好,我不就里外不是人了嘛。”
“兄长!”秦画桡加重语气喊他,满是无奈,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说这些玩笑话。
秦阆见状,连忙收了笑意,神色渐渐正经起来。他双手叉在身前,放缓了语气劝道:“小妹,阿琰不同你说,其实就是怕你担心。”
“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倔起来跟头驴似的,只要是他定了的主意,除非他自己想通了,主动愿意放弃,否则旁人说再多、劝再久,也无法替他做主。”
秦画桡叹了口气,抬手对俞凤飞挥了挥,示意他先退下。
待厅内只剩兄妹二人,她才开口:“我怎会不知?”
“正因为清楚他性子倔,才不能放任他这么耗着。若真依着他,他怕是折磨自己一辈子都有可能。”
秦阆闻言却摇头,语气多了几分沉稳:“小妹,你就是太过操心。孩子们都已长大,早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了。他难道不清楚自己会吃苦?可他还是选择那样做。”
“咱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拦着他,这无异于是在逃避。”
他抬了抬下巴,“依我看,倒不如顺着他的心意,帮他找到问题的根源,早点把这坎儿迈过去。”
秦画桡支手撑着额角,愁得闭上了眼:“我实在想不明白,那姑娘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让他能记这么多年。”
“八年了。再深的念想,也该放下了吧?”
秦阆却不赞同她的话,少见得顶她的话:“你未曾亲身经历过,自然没法懂。可阿琰不同,他是亲历者,所有的苦与念都是他自己在扛,我们这些旁观之人,再怎样共情,也无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
末了,他又补了句:“他是你的儿子,不是宫里那些需要你用规矩约束之人。他要的,是母亲,不是站在高位上的皇后娘娘。”
闻得此言,秦画桡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恍然的清明。
做皇后这些年,她打理后宫,决断事务,早已习惯站在上位者的角度定夺一切。
她所说之言,所做决定,旁人向来依令而行,鲜少有人违逆。
这掌控一切的习惯,不知不觉便刻进了骨子里,连对自己的孩子,她也下意识用了同样的方式。
却偏偏忘了,她与褚琰之间,不是君臣,更不是主仆,而是血脉相连的母子……
半晌,秦画桡眸中最后一点滞涩褪去,她放下手,看向秦阆:“多谢兄长。”
……
再次睁眼时,窗外天光已大亮,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竟有些刺眼。
褚琰偏过头,便见祈安坐在床边,垂着眼眸,神色沉静,似在沉思。
他稍稍动了动身子,细微的声响立刻让祈安抬眸看来。
见他醒了,祈安脸上立即绽开喜色:“殿下,你终于醒了!”
褚琰的嘴唇还有些许苍白,但比起昨夜虚弱的模样,已好了太多。
他声音略微沙哑:“昨夜醒过一次。”说罢,便撑着手臂想坐起身。
祈安连忙伸手扶住他。
昨夜他就醒过?那看来……是后半夜的事了。
“俞大夫今早来看过,说殿下的身体已无大碍。”祈安将枕头搭在他腰后。
褚琰稍稍诧异,看来他当真是睡得沉,竟连丝毫动静也未曾察觉。
祈安坐回床边,又接着说:“确认殿下无事后,皇后娘娘今早也方返回宫中。”
褚琰不由抬眸反问:“母后也来了?”话刚出口,他又自顾自点头,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也是,昨夜闹出那么大动静,这事根本就瞒不住。
祈安一直凝眸望着褚琰,眸子里多了许多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想起今早俞凤飞复诊时,自己趁机追问的那些话。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这些年褚琰为了记起她的模样,究竟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她不敢深想,昨夜那样痛苦又危险的情况,他独自熬过了多少……
愧疚像潮水般涌上心头,眼底不自觉泛起水光,那抹情绪浓烈得难以忽视。
褚琰很快察觉到她的异样,将她的手攥进掌心,声音放柔:“怎么了?”瞧着她这副情绪低落的模样,他不免担忧起来。
祈安回过神,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勉强牵起一丝笑意,摇了摇头:“没事。”褚琰这才放心,又想起昨夜的混乱,问她,“慈幼局那边情况如何?”
“起初走水的是仓房,离孩子们的住处还有些距离,再加上转移及时,无人员伤亡。”
褚琰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地。
祈安的目光始终落在褚琰脸上,唇瓣动了好几次,终究决定问出口,装作不经意般:“她……对殿下很重要吗?”
褚琰对上她的眼睛,只刹那便懂了她的意思。
“都知道了?”
“不多,只是听了个大概。”
祈安试探着问,“可以……说吗?”
她看着褚琰缓缓垂下的睫羽,眼底也变得黯淡。
就在祈安以为他不打算说时,他却点头了。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