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妈妈,再回到病房所在的走廊,四周寂静,只听得见护士站隐约传来的轻声交谈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我正准备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里面传来的声音却让我的手僵在了半空。
是江予安的声音。不同于平日里对我或温和或低沉的语调,此刻他的声音像是绷紧的弦,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深切的疲惫。
“我没什么事。”他的语气生硬,是在拒绝。
“……你们不用回来。”短暂的停顿,似乎是在听对方说话,然后是不容置疑的拒绝。
“有林月照顾我。”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像是一道屏障,试图阻挡电话那头的什么。
“医院里都吃得惯,林月的爸爸妈妈也会给我们送饭。”他甚至在陈述一个事实,试图证明自己的“没问题”。
然而,接下来的对话急转直下。他的音调陡然升高,那根绷紧的弦似乎终于断裂了。
“那我能怎么办?!”这一声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懑和无力感。
“指望你们吗?”嘲讽,冰冷的自嘲。
然后是死寂般的一两秒,紧接着,一句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带着彻底的自暴自弃,砸向了电话那头,也穿透了门板,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是!我就是个残废!”
最后那句“你们爱来不来!”已经带上了破罐破摔的决绝,然后,通话似乎被猛地切断了。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不用猜,电话那头是他的父母。外婆到底还是把消息传了过去。而他,将自己最不堪、最抗拒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给了远在外地、关系本就疏离的父母。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进去,无疑是撞破他最难堪的时刻;不进去,又实在放心不下他此刻的状态。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病房里传来“啪嚓”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不能再等了!我立刻推门而入。
病房里的景象映入眼帘。江予安依旧侧躺着,胸口因为刚才激烈的情绪而微微起伏。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他那个带吸管的塑料水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而在他床尾不远处的地面上,我那个印着可爱猫咪图案的陶瓷杯,正孤零零地躺在一片水渍和碎瓷片中——那是我平时放在他床头柜上,用来喝水或者给他晾水的杯子。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那双平日里深邃沉静的眼睛,此刻布满了未散去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痛苦、难堪,还有一丝来不及收起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狂躁。
他的目光与我对视了一秒,随即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落在了地上那摊狼藉上。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带着巨大歉疚和狼狈的声音,嘶哑地挤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我瞬间就明白了。这不是他故意发脾气摔的。以他现在的姿势和手臂的不便,很可能是他刚才情绪激动,结束通话时手臂无意识地一挥,或者想撑起身体却失控地碰倒了床头柜上离他更近的、我的那个杯子。他的塑料吸管杯还紧紧抓在手里,便是明证。
他看着那堆碎片,眼神里的痛苦更深了。那不仅仅是一个杯子的碎裂,更像是在宣告,他连控制自己情绪、不波及身边物品、不伤害关心他的人都做不到。这种失控感,对于一向自律、骄傲的他来说,恐怕比身体的疼痛更难以忍受。
我赶紧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的碎片,先用纸巾吸干地上的水渍,然后徒手将大块的陶瓷片捡起来,放在一旁摊开的废报纸上。
我的动作尽可能显得轻快,嘴里还用轻松的语调安抚他:“没事没事,碎碎平安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早就想换杯子了,正好,这下你可要记住,得赔我一个更漂亮的哦!”
我试图用这种插科打诨的方式,驱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和自我厌恶。然而,就在我话音刚落,正准备起身去拿簸箕处理小碎片时——
身后传来了“咕噜噜”的滚动声,紧接着是更多水泼洒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
只见江予安那个蓝色的塑料吸管杯,正无助地滚落在床脚边,里面的水汩汩流出,迅速在地面上蔓延开来,与他刚才打翻我那杯水的水渍汇合成更大的一片狼藉。
而江予安,他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右手还停留在半空,保持着那个想要抓住却最终失力的、微微颤抖的姿势。
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嘴唇紧抿,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个滚落的杯子,那里面刚刚熄灭的痛苦和狂躁,如同被泼了油的余烬,轰地一下再次燃起,比之前更烈,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自我否定。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我简直要崩溃了。
不是因为他制造了更多的麻烦,而是因为,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被这种连最基本的事情都掌控不了的无力感,再一次、更狠地击倒在地。
这种重复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失败,对于他骄傲灵魂的凌迟,远比任何一次大的变故都更残忍。
这一秒钟的崩溃,像电流一样穿过我的四肢百骸。
但,也仅仅只有一秒钟。
我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一种超越了自己情绪的本能,迅速压下了鼻尖的酸涩和眼眶的热意。
我知道,此刻我任何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流露,都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立刻站起身,没有先去管地上新增的狼藉,而是快步走到床边,没有丝毫犹豫地伸出手,温热的手心完全覆盖住他那只还在微微颤抖、冰凉且无力的右手。
我用力地、坚定地握了握它,仿佛要将我所有的力量和信念都传递过去。
然后,我抬起头,迎上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目光,我的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无奈,只有一种清澈见底的、带着鼓励和无限耐心的温柔。
我的声音放得极轻,却异常稳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必将到来的事实:
“没事,江予安,真的没事。”
我重复着,用指腹轻轻摩挲他僵硬的手背,“你看,我们下午的康复训练又有新目标了,对不对?我们好好锻炼这只右手,一定要让它尽快地、稳稳地,自己拿起杯子。”
我没有说“你能行的”这种空泛的鼓励,而是将这次意外,直接转化成了一个具体、可实现的短期目标。
我把“失控”变成了“需要练习的项目”,把“失败”变成了“前进的动力”。
我把他的右手轻轻放回他身侧,帮他调整好一个舒适的姿势,然后才转身,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干练:“好了,首长同志,你先休息一下,我先把‘战场’打扫干净。等收拾好了,咱们就开始今天的‘握杯特训’,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