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走廊里专心码字,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试图在嘈杂中捕捉灵感的尾巴。
有病人家属凑过来好奇地看了看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又默默离开。也有闲来无事的家属过来搭话,问我在干嘛,我简单解释“写点东西”,对方便会露出恍然的表情,竖起大拇指夸一句“厉害”或者“真有毅力”。
璐璐妈提着暖水瓶打水路过休息区,看到我,脚步顿了顿,然后走过来在我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下。
她看着我的电脑屏幕,好奇地问:“姑娘,你这一直在写,是在写什么东西呢?日记吗?”
我停下打字,转过头对她笑了笑:“不是日记,是小说。”
“小说?”她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嘴,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事,下意识地追问,“写这个……有人看吗?能当饭吃?”
我点点头,语气平和而肯定:“当然有人看。在网上发表,有很多读者会追着看。不仅有人看,还能赚钱。”
她沉默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混合着一种深深的不确定,声音都有些发颤地问我:
“姑娘……你说……我们家璐璐……她能不能也写?”
我看着这位母亲眼中那微弱却拼命燃烧的火苗,那是她在无边黑暗中,能为女儿看到的、唯一一丝可能的光亮。
我立刻合上电脑,身体转向她,表情变得非常认真,没有丝毫敷衍:
“阿姨,当然能!”我的语气充满了鼓励,“璐璐只是身体不方便,但她的头脑是清醒的,她的情感是丰富的,这恰恰是写作最需要的东西!”
我看到她黯淡的眼睛里,那点火苗似乎亮了一些。
跟着璐璐妈走进病房,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比走廊里更浓了一些。
璐璐正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薄被。她的头下垫着不算高的枕头,这使得她的视线能勉强看到门口。
看到我进来,她那原本有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下,像是灰蒙蒙的天空里,突然透出了一丝微光。
长期卧床,面对日复一日相同的天花板和妈妈疲惫而焦虑的脸庞,任何一个“外人”的出现,对她而言,恐怕都像是一场微型的“外出”吧。
“璐璐,你看谁来看你了?”璐璐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急切,她快步走到床边,帮女儿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我抱着笔记本电脑,走到床尾,寻了个能让璐璐不用太费力就能看到我的角度,微笑着开口:“阿姨让我来跟你聊聊,说你也许会对写东西感兴趣?”
璐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微弱。
我打开电脑,调出我的文档,将屏幕侧过去给她看密密麻麻的文字,并用尽量轻松的语气介绍:“就像这样,把脑子里想的故事写下来。可以是任何故事,真实的,想象的,开心的,难过的……写出来,就像是跟一个不会评判你的朋友聊天,也是一种……嗯,一种发泄和记录吧。”
璐璐的眼睛盯着屏幕,那里面跳动的字符对她而言,或许是一个新奇的世界。她的眼神里确实燃起了一点兴趣的火花,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下一秒,那点火苗就像被一阵冷风吹过,迅速黯淡了下去。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摇了摇头,刚刚亮起的眼神彻底灰败下去。
“姐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这种平静比哭泣更让人心疼,“我虽然脑子是正常的,但我的手不正常。”
说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有些艰难地,将那双一直藏在薄被下的手,慢慢地、颤抖地抬了起来,举到我能看清的位置。
“你看看——”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展示一件残破的、却与她生命息息相关的证物。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双手上,心头猛地一紧。
那是一双属于年轻女孩的手,皮肤因为缺乏活动和阳光,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甚至能看清皮肤下青色的纤细血管。手指细长,原本该是很漂亮的手型。
然而,此刻它们却以一种无力且不自然的姿态弯曲着。手腕微微向下耷拉,手指的关节有些僵硬,指尖蜷缩,无法自如地伸展。整双手看起来软绵绵的,像是不听使唤的、精致的木偶部件。
长期的神经损伤导致肌肉萎缩和张力异常,使得它们失去了绝大部分的抓握能力,连最轻微的“捏”这个动作,对她而言都可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我几乎没有抓握的力气,”璐璐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这个残酷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人心上,“指尖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按键盘。”
她努力想动一下手指,证明给我看,但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只是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一刻,病房里安静极了。窗外的喧嚣,走廊的人声,仿佛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璐璐那双无力抬起的手,和她眼中刚刚燃起又迅速熄灭的光。
我看着这双手,脑海中瞬间闪过江予安那双骨节分明、能稳健地操控电动轮椅、能翻阅厚重法律书籍的手。同样是坐在轮椅上,同样是身体有了残缺,但境遇却如此不同。江予安至少还拥有灵活的上半身和双手,他还能凭借自己的专业和能力,牢牢掌控自己的人生。而璐璐,她连最基础的、表达自我的工具都难以驾驭。
写作,这个在我看来是出口、是救赎的方式,对她而言,却因为身体的极端限制,成了另一道看不见的、冰冷的高墙。
我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液里,又软又涩。
我张了张嘴,想说“可以用语音输入”,但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疲惫,这句话卡在喉咙里,没能立刻说出来。我知道,技术的解决方案,有时并不能直接抵达心灵的困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我回过头,看见护士推着治疗车站在门口,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37床,准备一下,要换药了。”
换药。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瞬间将我从璐璐的困境中拉扯出来,拽回到另一个更紧迫、更私密的现实里——江予安,他也需要换药了。
我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变得有些沉甸甸的。
“璐璐,阿姨,我先回去了。”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江予安那边……也到时间了。”
璐璐妈理解地点点头,连忙起身送我。
而璐璐,她已经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天花板,那双无力的手也慢慢放回了原位,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流和情绪波动,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我抱着电脑,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了走廊。刚才在璐璐病房里感受到的那种沉重的、近乎绝望的无能为力,此刻转化成了一种更为具体的、混合着紧张、决心和一丝隐秘羞怯的情绪。
从璐璐的病房到江予安的病房,不过几步的距离,我却感觉走了一个世纪。
脑海里交错着璐璐那双无力抬起的手,和即将要面对的、江予安背后那片需要清理和呵护的伤口。
推开病房门,室内的光线比走廊稍暗,安静了许多。江予安已经醒了,正侧躺着,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来。
“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嗯。”我应了一声,反手轻轻关上门,将电脑放在床头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