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用过的热毛巾拿到卫生间清洗干净,拧干,仔细挂好。回到卧室时,江予安似乎又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借口说要码字查点资料,拿着笔记本电脑坐到了离床稍远一点的沙发上,实际上却是迅速而隐秘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关键词:“如何为瘫痪病人更换纸尿裤”、“成人纸尿裤更换步骤图解”。
网页上跳出了详细的文字说明和清晰的步骤图片。我快速地、认真地浏览着,努力记住每一个要点:准备工作、让患者侧卧、解开旧尿裤、清洁、垫上新尿裤、抚平防漏隔边、确认松紧度……
看完后,我心里稍微有了点底,但实际操作起来会怎样,还是没谱。
我合上电脑,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江予安睁眼看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坐在床沿,看着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又平静,不带有任何可能会让他难堪的情绪:“江予安……那个……我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帮你把纸尿裤换一下好不好?一直穿着湿的也不舒服。”
江予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迅速移开了目光,看向天花板,喉结滚动了一下。
空气安静了几秒,他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带着颤音的:“……好。”
说完,他似乎觉得无比羞耻,下意识地拉过旁边的另一个枕头,猛地盖在了自己的脸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所有的尴尬和窘迫。
我的心因为他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而软得一塌糊涂,又酸又疼。我没有笑他,只是语气如常地应道:“嗯,那你告诉我新的放在哪里?”
他的声音闷闷地从枕头底下传来:“在……卫生间……镜子旁边那个收纳柜……最下面一层……”
我依言走进卫生间,打开他说的那个收纳柜。果然,在最下面一层,整齐地码放着好几包未开封的成人纸尿裤。我拿了一片,又顺手拿了一包湿巾和垃圾袋,回到床边。
“我开始了哦?”我轻声预告了一下。
枕头底下传来一声含糊的“嗯”。
我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刚才查到的步骤,开始动手。我先小心地将盖在他身上的薄被掀开到一边,然后轻轻解开他家居裤的松紧带,小心翼翼地将裤腰往下褪到大腿中部。
接着,是更里面一层的纸尿裤。我找到两侧的弹性腰贴,按照说明,从前向后小心地撕开。打开尿裤的瞬间,一股并不好闻的气味弥漫开来,但我面不改色,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如何操作上。
我用湿巾开始帮他仔细清洁。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很陌生,动作难免有些笨拙和缓慢,我怕弄疼他,或者清洁不彻底会引起不适,所以格外小心,反复确认。
可能是我花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一直蒙着头的江予安似乎有些疑惑,他悄悄将枕头挪开一点缝隙,偷偷看向我。
当他看到我一脸严肃认真、动作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时,他眼中的窘迫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叹了口气,声音依旧很低,却带着一丝无奈的安抚:“……你不熟悉操作也是正常的……要是实在不会……可以问我。”
我其实也不好意思问他具体细节,那会让他更尴尬。我摇摇头,脸有点热,但还是坚持道:“没事,我……我慢慢来,总得学会的。反正……也没什么好着急的,对吧?”
于是,我就这样,一点一点,照着记忆中的步骤和常识,缓慢却极其仔细地完成了清洁工作。然后,我将弄脏的纸尿裤卷起来,用胶带贴好,放进准备好的垃圾袋里系紧。
接下来是铺垫新的。我尝试着托起他的臀部,这对于我来说有点费力,他也在尽量配合我微弱的用力。将干净纸尿裤展开垫好,调整前后位置,抚平内部的防漏隔边,最后将两侧的腰贴对称贴好,松紧度调整到既不会勒到他又能有效防漏的状态。
做完这一切,我才帮他把家居裤重新拉好,盖好被子。
整个过程,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当我终于说“好了”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把枕头从脸上拿开,大口地喘了口气,脸颊因为长时间闷着和不好意思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闪烁,低声说了句:“……辛苦你了。”
我看到他额头上甚至因为刚才的紧张和尴尬而冒出了一层细汗。
我摇摇头,对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这有什么辛苦的。以后……这就是我的日常工作之一了,我会尽快熟练起来的!”
我从卫生间处理完废弃物回来,看到江予安并没有如释重负地休息,而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里。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忽然,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飘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她……如果当时能像你一样……我们可能……就真的结婚了。”
我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但很快,我就明白了——是那个在他遭遇车祸后、婚礼前夕选择逃婚的前女友。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我面前提及她。
我的心微微揪紧,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走到床边。
他转过头,看向我,朝我勾了勾手指。我依言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指尖冰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目光牢牢锁定了我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愧疚,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诚。
“林月,”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我一直……很害怕。”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聚勇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我害怕你会像她一样,表面上说喜欢我,说不在意,但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遇到这些……狼狈的、不堪的、需要你亲手去处理的事情时……你会嫌弃,会厌恶,会退缩。”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愧疚:“对不起……我一直在试探你。用各种方式,甚至故意让你看到我的难堪和无助……我根本……不够相信你。我用过去的阴影,惩罚了现在的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动摇或欺骗,但我知道,他的目光最终只看到了我的平静和专注。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那些积压已久的、从未对人言说的痛苦和屈辱,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的声音带着痛苦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裂旧日的伤疤:
“我永远忘不了……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失禁的时候……她看我的那个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一个肮脏的、令人作呕的怪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得我有些发疼。
“那时候我刚出院没多久……什么都做不了,很多事情都需要依赖别人帮忙。家人,朋友,甚至护工……他们对我从来没有一点儿不耐烦……可唯独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当时的不解和此刻的了然,“关于照顾我的任何事情,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连跟我一起吃饭,都带着明显的勉强和敷衍……我不是看不出来她态度的冷淡和疏远……我只是……不敢放弃。我那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她……”
他甚至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其实……刚出事,我躺在IcU,全身都不能动的时候……我就跟她提过分手……我不想拖累她。她没同意……我当时还以为……她是真的爱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一个不一样的我……我甚至因此更加愧疚,觉得对不起她……”
“可是……直到婚礼前一天……”
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麻木,“她哭着跟我说……她实在没办法劝自己接受一个瘫痪的人……跟自己度过余生。她说她爱我……可她爱的是那个曾经光鲜亮丽、无所不能的江予安……她不能接受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个连大小便都无法控制的……累赘。”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毒液一次性全部倾倒出来。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把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剖开,再亲手往里面捅一刀,看得我心如刀绞。
“你别说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哽咽,伸出手轻轻抚摸他冰冷的脸颊,想阻止他这种近乎自虐的倾诉。
他却抓住我的手,执拗地看着我,眼神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林月,你明白吗?那种感觉……被曾经最深爱的人,用那种眼神看着……否定你全部的价值……只是因为你的身体不再完整……”
“我明白,我明白……”我连连点头,心疼得无以复加,俯下身抱住他,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
“但是,江予安,你听好了——”
“我不是她。”
“可能我和她最大的区别,并不是我的接受度有多高,心胸有多宽广。”
我捧起他的脸,让他能清晰地看到我眼中的认真,“而是,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已经坐在了轮椅上。我认识的、心动的、想要靠近的,从来就是现在的这个你。你的轮椅,你的不方便,从一开始就是我认知里你的一部分。”
我重复着之前说过的话,希望这次他能真正听进去:“我说过,你的轮椅,和我的眼镜,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帮助我们正常生活的工具而已。”
“我知道你下半身没有感觉,因而会带来很多其他常人无法想象的困扰和麻烦,”我的语气平静而坦然,“但又怎么样呢?谁的生活又能保证永远一帆风顺,没有任何困扰和麻烦?只不过是麻烦的种类不同罢了。”
最后,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说出了最核心的一句:
“江予安,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坚强,你的善良,你的责任感,你偶尔的别扭和固执,甚至是你在脆弱时会露出的不知所措……是所有这些加起来的总和,而不是你能不能走路这件事。”
我的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
江予安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我,眼眶迅速泛红,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感波动,震惊、动容、难以置信、还有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解脱感。
他猛地伸出手,再次将我紧紧搂进怀里,力道大得惊人。他把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里,身体微微颤抖着。
这一次,我没有再听到任何话语。
但我知道,某些坚固的壁垒,正在他心底悄然崩塌。某些缠绕他多年的梦魇,似乎终于开始松动了。